劍谷關。
長夜流逝,東方既白,北境的朝陽漸漸升起。
耶律宗基站在劍谷關城頭,雙臂抻直,按在此時已是殘破不堪的雄關城墻之上,遙遙向北望去,喃喃道:“就是這樣小小一個劍谷關,一個虎門關,將咱們大莽百萬鐵騎攔在青州城外,整整一十七年。
如今站在城墻之上向北望去,似乎并未有雄關在手,便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底氣啊。”
老皇帝身邊站著的,幾乎是如今整個北莽最為煊赫的一批人。
巫神教教主公孫淵,北莽步兵大元帥納蘭云水,蒼狼重騎統帥納蘭觀潮,龍化州州牧、飛霜軍統帥秦霜臨。
還有一個始終笑瞇瞇卻距離老皇帝最遠的大和尚禪樂。
一晝夜血戰過后,這群人或輕或重,人人負傷,輕者血染征袍,重者白骨森森。
城墻之上這番君臣聚首,充滿了北莽特有的殺伐氣和血腥氣。
離老皇帝最近的納蘭觀潮在青州城下與曹酒衣有過一場酣戰,此時受傷不輕,更令他耿耿于懷的,是自己視若珍寶的六萬蒼狼重騎在青州城外折損過半。
這支號稱“戰力甲天下”的雄壯騎兵,竟然在人數遠遠少于自己的黑龍鐵騎面前吃了癟,喊了多年的“甲天下”,此時如同是一句笑話。
納蘭觀潮恨恨開口道:“陛下,兩處雄關自成天險易守難攻,這是地利,如今劍谷關、虎門關盡在我大莽之手,青州城外已無天險,從此處到江南同樣是一路坦途,明日一鼓作氣拿下青州,一路殺到江南,天下唾手可得!”
耶律宗基輕輕一笑,道:“其實雄關雖然易守難攻,可終究是人力所能及,真正讓咱們大莽一十七年久攻不下的,大家伙兒其實心知肚明,不是雄關,而是武棣這個人。
哦,對了,還有他的好徒弟,曹酒衣。
開戰之前,你們想得到咱們投入這般兵力,依舊沒能在今日叩開青州城大門的結果么?
據朕所知,武棣手下一共只有九萬黑龍鐵騎和十五萬青州步卒。
且算算咱們投入戰場的兵力,幾倍于武棣?”
納蘭觀潮一時語塞。
權勢滔天的高品修者們沉默不語。
只聽耶律宗基拍拍殘破城墻,繼續說道:“武棣這個人啊,當真是厲害,十七年前以敗軍姿態駐守青州,竟能給他東山再起,拉起一支黑龍鐵騎,如今看來,戰力不輸當年令朕寢食難安的龍騎軍和黑虎軍。”
老皇帝頓了一頓,絲毫不掩飾語氣之中的欣賞:“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南朝有將如此,卻掣肘多年,趙鎮當真暴殄天物!
若我大莽能得此人,何愁天下不定?”
此時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皇帝言語中是在敲打這群戰前眼高于頂的高品修者們。
說到這里,老皇帝頓了一頓,和藹一笑,話鋒一轉:“武棣雖然厲害,我大莽也是人才輩出,何曾輸過南朝一籌?
當年納蘭斬神橫空出世,以一人之力壓得大莽整座江湖抬不起頭,是何等豪情萬丈?
后來斬神輔佐朕登基,在之后入主邊軍,成功扭轉了邊境面對武棣節節敗退的頹勢。
后來納蘭宗發展壯大,納蘭宗的諸位,哪位不是為我大莽所倚重的功勛重臣?
還有納蘭定鼎那小子,年紀雖小,卻將偌大一個納蘭宗理得井井有條,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小子深諳其中妙處。
他沒隨軍出征,你們或許都已經猜了個大概,如今這小子不是準備從江南離開,就是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諸位不是外人,朕也便不瞞你們了。
這小子一年前秘密南下安京城,在趙橘白眼皮子底下搭起了整個江南的諜報蛛網,安京城有變的消息,便是這小子從千里之外傳到此處的。
一書抵萬兵吶!
納蘭定鼎,將相宰輔之才!
吃掉南朝之后,普天之下,可都莫非咱們大莽國土了。
朕老啦,離不開北邊那片生朕養朕的王庭,南邊需要一個人替朕主事,若是斬神出關后難以從軍中抽身,不樂意去當個異姓王,我看那小子就不錯。
斬神是朕的恩人,納蘭宗是我大莽的恩人吶!”
看似是老皇帝登上雄關后憑墻遠望,追憶往昔,實則是一番敲打之后的安撫人心。
說著,耶律宗基又轉向被武棣一箭插入胸膛,受傷極重氣息低沉的公孫淵,關切道:“公孫先生,傷勢如何了?”
公孫淵微微低頭:“回陛下,無大礙,還可戰。”
耶律宗基點了點頭:“在座的諸位,都是我大莽肱骨吶!”
隨后重重嘆了口氣,語調悲愴:“這些年來,為我大莽拋頭顱灑熱血之人何曾少了!
斬神的嫡長子納蘭破山就死在青州城外;公孫先生的親弟弟公孫磐如今尚纏綿病榻不能蘇醒;古桑鎮守冰擎山絕頂三十九載,最終‘霸王卸甲’慷慨赴死;昨日簡倥傯為國捐軀,死于南朝暗箭……
青州血戰,又有多少大莽男兒埋骨他鄉,再也看不見我大莽蒼茫雪原?
朕沒忘,朕不敢忘!
大莽不敢忘!
是朕無能……
是朕無能!”
說到此處,耶律宗基已是老淚縱橫,蒼老身軀搖搖欲墜,擺擺手,拒絕了身旁納蘭觀潮和納蘭云水的攙扶,沙啞道:“拿酒來!”
遠處的幾名皇家親衛捧酒而來,自帝王而始,依次恭敬遞出。
除了大和尚禪樂之外,每人一壇。
壇中并非什么瓊漿玉液,而是北莽最常見的烈酒,“燒西風”。
耶律宗基高舉酒壇,語調鏗鏘壯闊:“這一壇,敬納蘭破山,敬公孫磐,敬古桑,敬簡倥傯,敬所有為我大莽獻身的英雄,敬我大莽熱血未涼的百萬壯士!
諸位,請!”
說罷捧著酒壇,將壇中烈酒全數灌入口中。
在場的北莽重臣皆是心潮澎湃,叫一聲“請”,俱是一飲而盡。
耶律宗基滿飲一壇之后老臉漲得通紅,將酒壇向地上一砸,激昂道:“南朝江山錦繡,他趙氏坐得,我大莽如何坐不得!
定鼎天下,就在明朝!”
幾人紛紛飲盡壇中酒,將酒壇向腳底擲去。
幾聲酒壇砸在城頭磚石上的脆響過后,一晝夜血戰之后久攻未下的陰霾一掃而空。
戰意昂揚。
先敲打,再安撫,最后一壇酒滿飲豪情。
恩威并施,賞罰分明,識人善任,用人不疑,這便是耶律宗基的帝王之道。
在場的北莽高品修者,誰不是在北莽大權在握屹立數十年的梟雄?
誰又看不出耶律宗基的用意?
可看得出,不代表不受用。
飲盡“燒西風”之后,就連生性薄涼一直默不作聲的秦霜臨胸中都涌過一絲暖意。
因為他們知道,耶律宗基說的或許有真有假,可終究多數是真心話。
帝王以誠相待,這便夠了。
耶律宗基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烈酒,喃喃道:“青州一戰,武棣以一敵二,看起來頗有些所向無敵的意思啊。”
說著,耶律宗基轉身望著慈眉善目的大和尚,溫聲道:“大師,您允諾的兩萬僧兵,明日能否加入戰場?
青州戰事焦灼,就等著您藏得極好的兩萬僧兵奇襲,打開一條通往青州城內的通途啊!”
此時北莽大軍已遭重創,大和尚知道僧兵再不出手,在耶律宗基這里便無法交代,雙手于胸前合十,笑瞇瞇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陛下大舉義師,是為天下萬民計,何嘗不是‘普度眾生’?
我佛慈悲,我佛門僧兵,但為驅使,莫有不從。”
耶律宗基點頭道:“好,很好,僧兵明日與蒼狼重騎一同正面沖擊青州可好?”
大和尚頷首:“無有不從。”
耶律宗基環視一周:“我沒什么好說的了,諸位,希望下此對飲,大軍已至江南!
各自回營,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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