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光明壁壘 > 第一百九十七章 時代的浪潮 大章

有些人活得越久,將世間之事看得越淡。
雙手空空來到人間,雙手空空離開塵世。
但有些人,則相反。
被欲望和貪婪蒙蔽雙眼之后活得越久,擁有得越多,便越不愿意松開那雙手,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最后什么都帶不走。
李氏大長老李長昇,便是這么一個“看不開”的人。
他本享有這世上的一切。
身份,地位,尊重,財富,權力,境界。
整個雪禁城中,都沒有人比他的年歲更大誰都無法想到,一個坐看百年花開花落的老人,會親自發動涉及整個李氏的顛覆計劃。
在宗堂的最后一間閣樓中,大長老借著酒神座的神力“重返巔峰”,與高天進行了一場精神領域的對捉廝殺,這是一場漫長而煎熬的戰爭,最終以高天的慘勝而告終。
或者說以酒神座撤走神力而告終。
“我無法理解。

褚靈與顧慎并肩站在宗堂的木門之外,看著那間緩緩傾塌的閣樓,困惑地問道:“到了他這樣的年齡,難道還執迷貪戀著李氏的權力嗎?”
最后一間閣樓倒塌。
老人的骸灰被風吹得飄揚,與這破敗的“遺跡”一同粉碎。
“或許是因為恐懼。

顧慎說道:“活得越久,越不想死。
離開之前,總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顧南風伸出一只手,抓了一蓬灰。
他的神情有些復雜。
張開手掌。
嵐切控制著流風,一點一點將掌心的灰塵,沙粒吹散顧南風并不知道,此刻落在自己手掌上的“塵粒”,究竟是老人的骸灰,還是閣樓坍塌的飛屑。
“我小的時候,見過這位大長老,那個時候他待人很好,雖然年齡大了,行動不便,但渾身上下都透露著舒服的暮氣。
那一次的見面,讓我感到很舒服,所以一直以來,我都認為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老人,即便如今,這個印象都還停留保存,并未改變。

顧南風輕聲道:“只是,這世上沒有一縷風是不變的,時間會改變一個人或許他是老糊涂了,或許是他是被酒神座欺騙了,不論原因如何,他親手毀滅了自己。

他先前拼命想要握住的一切。
全都煙消云散。
李氏會將這位罪人釘在恥辱柱上。
“五大家的宗堂,一直以來,都被保護地很好。
”他望向顧慎,道:“除了穆氏穆氏宗堂的長街被打壞了好幾堵墻,不過那只是小問題。
相比之下”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氏宗堂被徹底燒毀了,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傷。
“這是很嚴重的事情嗎?”
褚靈望向傾塌的木屋,小聲地對顧慎傳音問道:“重新建起這樣的木屋,應該只需要一個月,或許更短,懸掛的牌匾可以重新書寫,樹木也可以新植,這里的每一件物事,都可以根據風瞳捕捉的影像,完成復刻。

顧慎望向燒毀的宗堂,輕聲道:“祠堂可以重建,古樹可以新植,但這些都是嶄新的物件了,我想這座宗堂古屋之下,長達六百年的悠長歷史,才是最寶貴的財產。

褚靈有些明悟了。
她點了點頭,忽然又認真地問道:“所以軀殼比靈魂更重要,對嗎?”
顧慎一怔。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褚靈問這句話的意思。
祈愿術為她重塑了身軀。
但她的靈魂,卻從未變過。
“不太一樣的。

顧慎笑了笑,緩緩道:“對我而言,你的靈魂勝過世上任何一具軀殼。

這是發自肺腑地回答。
褚靈茫然地望向他,道:“為什么突然這么肉麻?”
“”
顧慎沉默了,心想自己可能高估了源代碼在人情世故這方面的思維能力。
“我只是在想,所謂李氏宗堂的漫長歷史,其實未必有那么珍貴。
”褚靈笑了笑,“六百年,只不過是浩瀚長河中一朵渺小的浪花罷了啊。

顧慎認真地思索起來。
是啊。
站在這條長河中,人人都只不過是彈指即逝的“一剎那”,所以六年和六百年,都是注定要破滅的一朵浪花。
顧南風懷抱雙臂,也蹙眉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他隱隱詫異地望向褚姑娘不愧是繼承了千野大師衣缽的奇人,說話的角度,的確有些奇特。
褚靈又望向顧南風,安慰道:“從俯瞰歷史長河的角度來看,五大家的宗堂,遲早會破敗枯朽,顧氏也會迎來破敗。

這平平無奇的“安慰之言”,嚇得顧南風打了個激靈。
他連忙抱刀行了一禮,正色問道:“褚姑娘剛剛所言,是動用‘占卜術’看見的么?”
褚靈錯愕。
顧慎連忙按住顧南風的肩頭,示意他不必緊張,尷尬地笑道:“南風兄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高天受到的傷并不嚴重。
與大長老的那一戰,大概算是角力之爭。
酒神座的那一縷神力,給了大長老一個“回光返照”,“重回巔峰”的神跡機會。
但實際上,即便處于巔峰狀態的大長老,也無法直接擊殺高天,只能將其囚住,在這座牢籠之中,進行漫長的精神消磨
這場戰爭到了后面,很難去說,究竟是對誰的折磨。
勝利的天秤,其實已經在向高天傾斜。
即便酒神座沒有收回神力應該也是以高天戰勝大長老而告終,只不過他也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作為長野城“精神力”穩居前三甲的存在,高叔至少有半年的時間,不能全力施為,他的精神領域大大縮水,好在這些都是可以恢復的。
而且如今的李氏,已經沒有那么多的動蕩,需要高天出面,才能處理。
這場叛亂,本是足以震驚整個長野城的大事。
但在這場波及東中的清冢陵園大事件之中,卻顯得不那么起眼了,五大家都遭遇了程度不一的沖擊,其中以顧家最大。
確認了高天無恙之后。
李青穗小丫頭便帶著高叔,一行人啟程去往神祠山,在神祠山下,還關押著一批追殺她和姐姐的“罪人”。
去往神祠山的路上。
非常安靜。
高叔這一次沒有開車,而是坐在副駕的位置,閉目養神。
他忽然開口問道:“小姐,你準備怎么處理這些人?”
李青穗沉默了一小會。
其實,她早在動身前赴陵園之前,便已經想好了處理的辦法若是自己大敗,那么這些人能夠成為談判的籌碼,至少能夠換回姐姐的自由。
若是勝了,就像如今這樣。
“都砍了。

李青穗輕輕吐出這三個字,看似隨意,但殺意凜然。
顧慎聞言,汗毛隱約立起。
以他對這小丫頭的了解
這多半是真實想法。
其實這個想法并不過分,來到神祠山的每一個超凡者,都相當于一把懸頂之劍,若是沒有褚靈出現,那么李青穗和李青瓷這兩姐妹,將失去所有的權力,以及自由。
討伐逆賊,自然當誅!
只是,如今李氏經歷巨大的沖擊,若是將長老會的這些“老人”,全都鏟除,那么李氏將陷入前所未有的虛弱期。
“那么便不能讓他們離開神祠山了。
”高叔聞言之后,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他淡淡開口,“若是放出去,會變得很麻煩,如果按照聯邦律法的流程處置,他們罪不至死。

這句話的意思,聽上去似乎是高叔會出手,在神祠山內將這些人都做掉。
但仔細再聽。
其實是一種隱隱的提示。
李驅虎在臨終之前曾說,希望李青穗能抱有善良,但又不要那么善良。
兼殺之事,大刀闊斧。
但太殘忍。
“我不想留下后患”
李青穗當然聽出了高叔的意思,低垂雙眼,輕聲道:“他們想要殺我的時候,可沒考慮過聯邦律法。

深吸一口氣。
李青穗抬起頭來,望向高叔,困惑道:“如果是父親的話會怎么做?”
“殺一半,留一半。

高天輕輕說道:“罪有輕重,刑分先后。
這次的叛變,有一撥主腦,必須處死,罪行稍淺的可以留下。
但這一半,并非不追究了,待到李氏換血之后,再慢慢追查。

“李氏的難關,不必擔心。

顧南風柔聲道:“我已與花幟談過了這段時間,大都的夫人會對五大家施以援手。

零零碎碎的瑣事,被一件件處理完畢。
陵園的傷者,被陸續送往救治點。
而清冢的周圍,則是被安全委員會拉起了長長的保護帶,以領域類封印物,重新封鎖了起來,只留了一個出入口,派以大量超凡者把守。
目前陵園破碎,周圍仍有源質亂流涌動。
最重要的陣紋,還處于重建期。
只不過這一次不需要偷偷摸摸修葺了,大量的陣紋材料在東洲聯邦的調動之下,被送至長野,要不了多久,破碎的陣紋就能得以恢復。
陵園門口。
“顧先生!褚姑娘!”
負責看守任務的,正是安全委員會的老熟人杜韋。
作為周維手下的得力干將,杜韋雖然沒有直接參與到這次陵園任務的拯救行動之中,但因為調度工作完成出色,也被記以大功,他見到顧慎,主動上前來打招呼。
“杜先生”
顧慎笑著與杜韋握手。
黃金門誕生之初,自己還被困在大廈之內,因為長街的斗毆事件,被委員會扣押,雖然有周維老爺子的口諭緣故,但杜韋暗地里幫了自己不少忙,他都還記得。
善于捕捉情緒的熾火,隱約跳動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杜韋此刻心潮澎湃的情緒,于是笑道:“恭喜了,你應該快要升職了。

杜韋神情一怔,忍不住唇角翹起,然后咳嗽一聲,壓下笑意,小心翼翼地說道:“這話不興說啊有人看著呢。

杜韋身后,還有好幾位看守在陵園入口之處的超凡者,一個個神情激動,礙于職務和身份地位的緣故,只能這么遠遠旁觀著。
這一次的陵園之變,可謂是長野近百年遇到的最大浩劫。
顧慎先生以一己之力,拯救了許多性命。
三所五大家的超凡者,都蒙受了這一份“福蔭”,離開陵園之后,將大寒災境里的事跡口口相傳。
“小顧兄,如今你可是長野的英雄。

杜韋深吸一口氣,笑著說道:“很多人想要與你見上一面,都十分困難。
如今我能在同僚面前,與小顧兄握手相談幾句,實在面上生光,與有榮焉。

顧慎也笑了笑。
但其實他心中頗為感慨就在不久之前,自己還隱居長野市井之中,以看客身份,潛心修行。
只是大風驟起,不過區區一夜,便將他吹上世俗浪潮之巔。
來到這個位置。
時也,命也。
于是他也不虛偽地客套,說一些哪里哪里僥幸僥幸之類的措辭,而是誠懇道:“杜老兄不必客氣,無論何時,你我都是朋友,今夜之前便是如此,今夜之后,亦是如此。

杜韋怔住了。
他雙手合十,一字一句地誠懇說道:“小顧兄,杜某衷心祝愿,你以后能越走越高。

顧慎再次笑了笑。
他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事,柔聲道:“煩請杜老兄把這件物事,交還給周維老爺子這是入陵之前,周老交給我的封印物。
如今平安出陵,便正好歸還。

那是一只狼毫毛筆,被特制的宣紙包裹。
通訊類封印物,千萬里。
這可是寶貴的a級封印物啊杜韋心中一凜,連忙雙手接過。
“另外我現在想要入陵,沒什么問題吧?”
顧慎抬起頭來,望向陵園的入口。
“自然沒有問題。
”杜韋笑道。
清冢陵園,本就是千野大師的居住之地。
顧慎和褚靈,是千野大師的弟子。
其他人入陵,安全委員會還要考量一二,而顧慎和褚靈委員會的超凡者們,自然不會阻攔。
陵園之內,破敗蕭瑟。
看著這一處處殘破的陣紋,顧慎神色有些黯然。
他當然不是在心疼這些在神戰中損壞的陣紋。
而是踏入陵園的那一刻起,便不禁睹物思人。
看見這一座座陣紋,顧慎便想起傳授自己陣紋之術的千野大師。
逝者已矣。
他此次入陵,是來取顧長志先生留下來的那三封信的。
內陵的霧氣消散地七七八八。
原先籠罩小山的神秘面紗,被寒風吹拂,不復以往。
至于那幾座連綿起伏的小山山嶺,也在神戰之中被摧垮了部分
踏入內陵,沒有四季曠野,也沒有倒坐在樹上的花貓面具女子。
內陵四壁,空空如也。
風聲呼嘯,來回撞蕩。
在顧長志先生告知的地點,顧慎找到了一枚土坑他挖開土坑,找到了三封掩埋的信件,其實這三封信,并非是被埋下去的。
二十年前,顧長志來到山嶺窟洞之內,清冢陵園還未建成。
他將信封放置在了石臺之上。
二十年風雨吹拂,四季曠野的神力擴散,石臺落灰,緩慢坍塌變矮,最終卻是融入了泥地之中好在那三封信表面有斗戰火種抹過的神威留存。
即便石臺被侵蝕,三封信也不曾有絲毫損壞。
只是信件的表面,略微有些泛黃,在信封一角,分別寫了三個姓氏。
顧,林,孟。
不用拆,也能清晰分辨出,這三封信,分別是送給誰的。
顧慎將三封信都收起。
然后他取出了寫著“顧”的那一封。
“第一封信交給顧騎麟,顧老爺子。

顧騎麟老爺子,并不在長野雪禁城的病房之中療傷。
與顧陸深的那一戰,老爺子的肌骨受到了劇烈的創傷,斷了好幾根肋骨,除此以外,心臟險些被朧月刺穿。
即便身負如此重傷,他依舊執意要回到顧氏宗堂之中。
此時。
夜色已深。
顧騎麟坐在輪椅之上,來到庭院之中,他赤裸著肌肉賁張的上半身,胸膛和腰腹位置纏繞著一拳一圈的繃帶,這并非是普通的包扎,隱約可見,有金光滲出,這些繃帶本身,便是雪禁城中頂級的治愈類封印物。
推著輪椅的人,正是顧慎。
他找到老爺子,剛準備送抵顧長志的信,老爺子便制止了他,讓其推著自己,來到宗堂庭院之中,顧氏不愧為五大家之首,宗堂庭院極大,中間還建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假山,流水潺潺,倒映月色。
老爺子輕聲說道:“你先陪我賞一賞景。

顧慎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這畢竟只是一座假山假山的景,其實沒什么好賞的。
顧慎看到老爺子坐在輪椅上,微微俯身,目光凝視著湖面倒映的波光。
這里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張蒼老的,憔悴的面容。
老人盯著水面,輕聲說道:“你知道么?這些傷不算什么,六十年前我還受過更重的傷。

“北洲的南梯堡壘之戰,一枚炮彈打中了我的半邊身子就這么爆炸了。

顧騎麟平靜說道:“我受了重傷,昏迷過去,在爆炸的那一刻,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么結束了,就算能活下來,也只剩下一半了睡了三天三夜,醒過來后,我聽到了醫生的報告,除了大面積燒傷以外,只是斷了十幾根骨頭而已。

而已?
顧慎神情有些精彩。
這種程度的傷勢,大部分超凡者會直接死亡少部分,像宋慈這樣的不死者,也要遭受重創,燒傷最最痛苦的傷勢,即便天賦異稟能夠痊愈,也需要煎熬著渡過漫長的康復期,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折磨。
不得不承認,年輕的顧騎麟,擁有著恐怖的身體修復能力。
“半個月,我就出院了。

顧騎麟笑了笑,問道:“老子的身體還不錯吧戰爭打到了落銀城,我他娘興沖沖奔赴前線,然后又挨了一炮,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倒霉,腦袋險些落地,我足足躺了一個月。

顧慎聽完之后徹底沉默了。
他嚴重懷疑老爺子的能力不是“無量秤”,而是“不死者”。
“一個月后,我再次趕向了戰場。

顧騎麟幽幽道:“就這么不知挨了多少炮擊,不知扛了多少梭子彈,一路槍林彈雨,打到了北洲皇權戰爭的結束,新皇帝跟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只可惜他命不太好,死得太早,前不久我還在為他燒紙。

說著說著。
“燒紙的時候,我還嘲笑這家伙,早就看出來,他身體不夠硬朗,活不了多久。

他聲音有些沙啞,“只是諷刺的是要不了多久,應該就輪到你和南風為我燒紙了。

湖水搖曳的鏡面中,老人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他已不再年輕。
這具鼎盛時期可以硬抗炮彈的身軀,也已經衰老。
“顧陸深真是個混蛋啊。
”顧騎麟咳嗽一聲,陰沉說道:“要是再年輕十歲我一定要把這小子的皮給扒了。

說完之后,他沉默地停頓了一小會,落寞地笑道:“或許十歲不太夠”
顧騎麟不忍去看湖面鏡子里的那個衰老自己。
時代的浪潮,將他推至頂點。
也將他推落谷底。
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任誰來,都不可抗拒。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靠在輪椅之上,脊背挺得很直。
“我一直以為,我除了打架之外,就只剩下一個長處,那就是我看人的眼光很準。

顧騎麟望向顧慎,笑道:“我看中了你,看中了顧南風,看中了顧長志你們都會成為很了不起的人。

“可我也看中了顧陸深。

成立新派。
顛覆長野。
顧陸深的確做到了很多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
他站在了長野之巔,成為了三所五大家中數一數二的大人物。
只是,這一切卻與顧騎麟的愿景相違背了。
而且,背道而馳。
“我甚至想過要把顧家交給他。

老人微微瞇起雙眼,額頭的皺紋,陷得很深,他點燃一根雪茄,輕輕吐出一大口煙霧,笑著說道:“真是愚蠢的行為啊。

這些話。
他不能對其他人說。
唯有顧慎。
而顧慎很有耐心,他一直安靜聽著這位老人家無處訴說的心事,只不過手指放在衣襟內側,觸摸著那封信件,隨時準備將其取出。
“把東西拿出來吧。

一根雪茄抽完,顧老爺子幽幽道:“我猜是顧長志留給我的。

(ps:這一卷要收官了,關于陵園后續的瑣事,還是要仔細交代一下,可能會比較平淡,俺就寫成大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