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湖雖有萬千輝光籠罩，但在此刻忽然變得寒冷起來。
顧慎望向躺在椅上的老者，笑著開口。
“你不會是想殺我吧？”
星夜的輝光無法與太陽相比，此刻坐在紅湖湖畔的老人，雖然已近暮年，雖然病入膏肓。
但顧慎還是沒有一丁點勝算，把握。
顧慎感受到了四周輝光溫度的變化，于是他此刻的笑意中，也夾雜了一些寒冷的意味。
老人同樣笑著回復：“想過。”
顧慎當然知道光明神座想過，只是他沒想到這位神座本尊會如此坦誠地回答這個問題。
他神情有些復雜。
“你這樣的不確定因子，成長速度又那么快……如果無法控制，不如就趁早毀滅。”老人重新躺了回去，懶洋洋道：“你如果是我，難道會留情么？”
顧慎沉默了片刻。
“今夜你殺不了我。”
他望著躺椅上的老者，一字一句道：“今夜紅湖有很多人，光明城發生的事情，有千萬雙眼睛看著……女皇和白術先生，也在看著。”
“說得很有道理……既然你知道我只是說說而已，何必那么緊張。”
老者笑著開口道：“而且你剛剛怎么沒提那位冥王？難道你背后的靠山之中，沒有他嗎？”
“我說了，我與他不熟，而且我和神殿一樣厭惡他。”
顧慎聳了聳肩，努力讓自己鎮定。
他的確很緊張，沒有人直面神座能夠做到不緊張。
因為道理歸道理，規矩歸規矩——
神座才是擬定規矩的人！
如果光明神座真的當著千萬人對自己出手，那么今夜可能就會爆發神戰。
但……神戰的事情，已和自己無關了。
掀翻棋盤的那一刻，因為倒霉而損失的棋子，便永遠無法找回了。
“好了，放輕松……原諒我剛剛的玩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應。”
光明神座垂眸笑了笑，“推助五洲合流這樣的事情，是對所有人都好的善事，你應該沒理由拒絕的，對吧？”
顧慎瞇眼道：“如果對所有人都好，當然沒有人會拒絕。”
“顧慎……”
老人認真說道：“知道么？這些年有許多人都說你是第二個顧長志。”
“我可沒辦法和顧長志先生相比。”
顧慎平靜道：“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當不了‘太陽。’”
“在我眼中，你和顧長志是不一樣的兩種人，即便你當不了‘太陽’，也能散發出足夠長久足夠耀眼的輝光。”
老人笑了：“我不需要你刻意去做些什么。我只希望你……不要破壞五洲合流。”
顧慎陷入了沉默之中。
許久之后。
他抬起頭來：“抱歉，我無法給你任何的承諾。如果‘五洲合流’是對全人類都有益的，那么我當然不會破壞，而且還會高舉雙手同意，同時動用身邊的一切力量去推助……但如果你所要做的事情，違背了我的認知和意愿，即便你殺死我一千遍，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意志。”
“真硬氣啊。”
光明神座澹澹道：“這一點和當年的顧長志倒是很像。”
這一句話，聽不出夸贊，也聽不出諷刺。
顧慎轉身就要離開。
“就這么走了么？”
光明神座的聲音將他叫住。
老人籠罩在輝光之中，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五指輕輕勾了勾。
整片紅湖自由溢散的那些輝光，都在這輕輕的一招之下，向著他所在的位置涌去。
“嗯？”
顧慎站住身子，回過頭望去。
光明神座伸出手掌，明顯是要找自己要某樣物件。
“還有什么事情么？”
顧慎神情沒有波動，他重新面對紅湖湖畔的老人。
那輪耀眼熾目的太陽，在這句話開口之后寂靜了好幾秒。
光明神座溫和地問道：“你難道沒有什么要交給我的東西么？”
“我……應該有么？”
顧慎微笑道：“或許我應該在路過紅湖前半段的時候，把賈唯的尸體拎起來，順帶再把【明光鎧】的碎片湊齊？”
“……”
得到了這個答復，光明神座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顧慎，然而后者絲毫沒有畏懼，也沒有露怯。
兩人就這么保持著對視。
紅湖再次陷入沉默。
許久之后，光明神座輕嘆了一聲。
“孟西洲剛剛替你和顧南風求到了一次進入【禁忌書樓】的機會，明日我會親自解開書樓禁制。”
光明神座平靜道：“在那之前……是不是有東西要交給我，你再仔細想想。”
“那我可一定要好好想想。”
顧慎緩緩揖禮，一步一退，離開紅湖。
……
……
顧慎走出霧氣。
一道精神傳訊，便飄了過來。
“你小子總算回來了？！光明神座跟你說了什么！”
宋慈按著膝蓋，強迫自己坐在湖水之上，可卻怎么也無法入靜。眼看著都快天亮了，湖那邊都沒什么動靜，等的那叫一個焦灼。
見顧慎出來，他連忙起身，滿臉期待。
顧慎只是面無表情地傳音：“回去再說。”
于此同時 此同時，他看到了許多張期待的面孔。
“多謝神座大人邀請，顧慎受益匪淺。”
當著千萬人的面，顧慎對紅湖盡頭又施了一禮，朗聲開口。
這，便算是給這些人的等待一個答復。
結束之后。
顧慎又對孟西洲行了一禮，當著所有人的面開口，道：“也多謝神女掛念，還刻意為我請求一個‘禁忌書樓’的參悟名額。”
湖畔里有不少嘖嘖感慨和羨慕之音。
羨慕歸羨慕。
他們知道……如果真要選出誰，去參觀禁忌書樓，顧慎當仁不讓。
“客氣了。”
孟西洲微微蹙眉，她有些不太明白，禁忌書樓的事情，顧慎為何要當著所有人的面說。
“只可惜……”
顧慎話音未落，立刻轉了語氣，惋嘆道：“顧慎此行匆忙，身后還有一堆瑣事未曾處置。這禁忌書樓的參觀名額，若是浪費，實在可惜……試問神女大人，顧慎可否將這個名額，轉移給其他人？”
孟西洲沉默了。
她第一時間傳音道：“顧慎，你想做什么？”
這傳音沒有得到回復。
孟西洲只能輕嘆一聲，問道：“小顧先生想把這名額讓給誰？”
“我的摯友，亦是如今顧家少主，顧南風。”
顧慎微笑道：“還望神女成全。”
顧南風……本來就是禁忌書樓觀賞者的一員！
孟西洲怔住了，她沒想到顧慎還有這種操作，自己都沒辦法拒絕。
于是孟西洲只能緩緩應道：“……好。”
“既如此，就不叨擾了。”
顧慎一路施施然離開紅湖，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拍了拍宋慈肩頭，這一切舉動，看似輕描澹寫。
但實際上顧慎拍著宋慈肩頭，精神傳遞的那一刻，他極其用力地吐出一個字。
“撤！”
兩人就這么離開了神殿。
無人敢攔，也無人能攔。
站在紅湖湖畔的那些人，此刻都有些沒緩過來。
“結束了？”
“就這么結束了？”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顧慎就已經沒影了！
今夜的紅湖大戲確實十分熱鬧，先是顧慎與圣裁長的生死決斗，再是神女踏湖見光明，最后是神殿內部肅清余孽，清剿大長老一脈。
只是這么多人還等在湖畔，他們在等顧慎的歸來。
在他們印象之中。
顧慎見到了光明神座之后，總歸要說幾句。
如今……顧慎的確說了幾句。
可這也實在太少了！
“顧慎這就走了？怎么不多說幾句？”
站在顧家使團最前方的羅玉，也目瞪口呆，他也沒想到事情的最終發展竟是如此的“虎頭蛇尾”。
自己好歹也是顧慎多年的好友！
就算走得匆忙，也不至于連個招呼也不打吧？
“小顧先生走得也忒快了，我還在等著他來和顧家使團相認呢……”
鐘帆神情復雜。
他是這幾年古文會剛剛新攬的成員，陸南梔已經把一部分的真相告知于他。
古文會能有今天，全都依靠【鑰匙】顧慎。
所以鐘帆心中最敬重的人，便是這位“英年早逝”的【鑰匙】先生。
后來，又多了一位惡鬼前輩。
在看到紅湖湖畔，顧慎揭曉身份之時，鐘帆激動地不能自已。
沒有什么事情，比這兩位敬重之人的身份合二為一更讓人欣喜的了。
他發自內心地為顧慎先生還活著的消息感到喜悅！
“我怎么覺得有些古怪。”
羅玉冷靜下來，他小聲滴咕道：“我太了解顧慎了，這家伙很重情誼，臨走之時連顧家使團都沒看一眼，這算是走得十分匆忙了。”
鐘帆聞言，皺起眉頭。
“而且——”
羅玉繼續道：“以孟姑娘和咱家少主的關系，如果要求光明神座開放禁忌書樓，怎么著也不可能漏掉少主……”
這么一提醒，鐘帆也意識到了問題。
“所以剛剛的轉讓名額……是做戲？”
“做戲應該不至于，你沒發現神女的臉色也很詫異么，她應該也沒想到顧慎會說這一番話。”
此刻，紅湖湖畔的大戲徹底落幕。
圣裁者開始驅逐那些圍觀之人。
各大師團陸續退場。
至于【天眼】，也在此刻被關閉，這意味著深水區的那些旁觀者，無法再看到此刻紅湖的畫面。
“這些話，是說給五洲所有人聽的。”
羅玉停頓一下，沉聲道：“顧慎是鐵了心要離開這里，他若不開口說這些話，光明城就很有可能會攔……是因為和光明神座的會面，發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他這么著急離開光明城？”
他有些想不明白。
“賈唯”之事，已經迎來了終局。
光明神座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選擇了不再追究，那么今后便也不會因此生出后續風波。
他不明白顧慎為什么要這么著急離開光明城……
“這么一說，倒確實如此。”
鐘帆摩挲下巴，認真問道：“羅玉大人，您難道沒覺得小顧先生最后離開紅湖的樣子，像是在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