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詭三國 > 第2204章殘陽如血
  鄴城。

  冀州別駕崔琰坐在衙署當中,冠帶儼然,氣度非凡。崔琰體態雄偉,相貌俊美,也有一副美須髯,年少之時師從于鄭玄,精通經文。起初的時候跟了袁紹,但是當時袁紹的正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多得從門口排到了街上,一長溜,像是崔琰這樣的排骨妹,沒辦法出什么峰頭的,自然是沒有多少的好位置,只得了一個騎都尉。

  騎都尉一職,也不算是低的,畢竟跟『騎』沾染在了一起,就像是后世跟『洋』連在一起的,便是價格高些一樣,騎都尉算是比兩千石,俸祿還不錯,可惜是虛官。畢竟騎都尉原本是掌管羽林軍的,但是到了東漢么,上林菀都要準備丟了,還有什么羽林軍?

  轉眼間袁紹垮了,到了曹操入主冀州的時候,崔琰反倒是因此得福了,原先跟著袁紹的大奶二奶三奶四奶等等,因為沾染了許多袁氏的口水,呃,氣息,關系太密切了,所以曹操也不敢放心用,不是調任虛位,就是發配遠方,倒是像是崔琰這樣平平之人,沒有得到袁紹多少關注的,卻因此有機會將自家的排骨抖起來,獲得了冀州別駕的職位。

  比起當初當平胸妹,嗯,騎都尉的時候,崔琰自然是換了一番的模樣,神采奕奕,精神抖擻,盡顯精明能干,即便是臨近年關了,也依舊在衙署當中辦公,言辭之間更是充滿了強大的自信,每一句話,頤指氣使之態便是十足。

  只有握住了權柄,才能有氣場。

  未發跡的時候屁都不是,發跡了之后屁都是香的。

  一個騎都尉,名字上好聽,但是就像是參謀不帶長,根本沒人管。

  然而現在冀州別駕就不同了。

  冀州牧原本是韓馥的,后來給了袁紹,袁紹死了之后么,曹操自任了冀州牧,然后在冀州牧之下,便是冀州別駕……

  冀州別駕可以說就是曹操的副手,雖然軍事上面崔琰沒辦法管,也不能管,但是其他大部分的民生政務之事,基本上都是崔琰處理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歷史上也正是因為如此,清河崔氏才得以慢慢發展起來,從漢末三國到晉朝,然后再到隋唐。

  崔琰之前也出過一些差事,但是像是現在這樣,基本上主管了冀州大小民生政務的,還是第一次。一聲號令之下,便是所有人屏息靜聽,即便是自己的說話聲音再小,旁人也是聽的清楚明白……

  這種感覺……

  因此權柄給崔琰帶來的各種附加的好處,那種所有人都點頭哈腰笑臉相迎,即便是崔琰心中一再強調需要自省,需要謙卑,需要為人……嗯嗯,但是大腦之中不由自主的就會分泌多巴胺,讓崔琰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什么是『爽』。

  可是,就像是人體的多巴胺是有回收機制的一樣,崔琰的爽快感被清河家中傳來的緊急書信給打斷了。

  一時間,崔琰就像是戒斷反應一般,有些手腳發涼,脊背出汗,甚至手指頭都有些抽筋。

  這是一個及其危險的信號!

  身為冀州別駕,竟然被蒙在了鼓里!

  若不是盧毓覺得危險,下意識的離開了許縣,躲避旋渦,說不得崔琰要到了事到臨頭了才會得知!

  崔琰雖然站得高了,但是同樣圍攏在他的身邊的人也多了,聲音也更大,更是嘈雜,有時候還真不如一個人靜靜的旁觀所能看到的東西更多……

  這讓崔琰心驚肉跳!

  這說明傳遞到冀州,至少是傳遞到了崔琰這里的信息,是經過了篩選和屏蔽的!怪不得這一段時間繁雜事務好像突然多了起來……

  崔琰還以為是臨近年關,難免事務需要集中進行處理,沒想到是旁人有意讓他陷于各類瑣事,無暇他顧!

  怎么辦?

  小孩會選擇,成年人全都要。

  崔琰自然是成年人,他全都要。

  權柄,利益,聲望,一個都不剩少!

  首先要做的,自然是要將消息擴散出去……

  但是就在崔琰思索著怎樣才能不動神色的放出各種消息的時候,他手底下的一些冀州官吏便是不請自來,讓崔琰在心中多少生出了一些害怕,也有些慶幸。

  好在是自己也得到了消息,否則等這些人過來的時候,自己還是一臉懵逼,二臉懵懂,三臉懵圈,恐怕自己好不容易積攢的聲望便是一落千丈,跌入谷底!

  一個平日里面氣宇軒昂,指手畫腳的冀州別駕,然后真遇到了大事便是這個不知道,那個不清楚,怎么能這樣,怎么會那樣,然后還要研究研究考慮考慮,走個流程什么問個什么其他人的……

  還能服眾么?

  還有什么資格繼續居于高位,統領冀州士族之眾?

  沒錯,崔琰現在已經是將自己代入到了冀州士族首領的位置上,因為這也是一種現實,畢竟現在冀州士族之中,官職最大,或者說實權最大的便是他,崔琰自然是覺得應該當仁不讓。

  崔琰下令讓這些冀州官吏去別廳等候,而自己在慢慢走過去的時候,半道上忽然心中一跳!

  或許……

  曹氏夏侯氏,不對,荀彧郭嘉等豫州派便是打著這個主義?

  并不需要瞞著其他人,只需要瞞得過崔琰一個人就可以了,然后大難臨頭之際,自己這個冀州別駕一臉懵,其余之人在群龍無首之下,便是就像是一群蟲!如此一來,冀州士族上下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然后在冀州本土派里面失去了聲望的崔琰,便是不得不成為了豫州派的附庸,甚至要反過來替豫州派開路!

  該死!

  果然狠毒!

  崔琰呼出去一口氣,微微閉上眼,平復了一下心情,然后昂然走進了別廳之中。

  『見過崔別駕!』

  『拜見崔公!』

  大小冀州官吏齊齊向崔琰見禮。

  『免了……』崔琰擺擺手,示意眾人就坐。

  衣衫窸窸窣窣,玉佩叮叮當當。

  眾人都穿得挺多,想要坦誠相見,怕是不容易。

  『都知曉了?』崔琰一臉平靜,甚至還略微帶出了一些不屑的語氣說道,就像是在說你們怎么知道得那么慢。

  『此乃潁川之輩欲推卸責任!』坐在崔琰下首的栗攀怒聲說道,『大將軍于許都之內遇刺!乃許都上下失職!與冀州何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乎?!真是豈有此理!』

  在另外一邊的栗成也是拱手說道:『如今冀州上下,官吏多為豫州之人,如今又是假借此事,實為排除異己,獨攬權柄!』

  冀州士族不滿意豫州人士分潤利益,已經是如同水火一般,而現在這個事件,便像是火上澆油,又或是水里倒入了硫酸,頓時引起一片沸騰議論!

  冀州原本得天獨厚,一開場就是高峰。

  袁氏眾望所歸,然后又收拾了公孫瓚,一切似乎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行駛著,卻沒有想到在曹操這個彎道上,車輪打滑了!

  袁氏戰車車毀人亡就不說了,后面跟著的冀州人士自然也是摔得鼻青臉腫,傷筋動骨,傷亡慘重,慘不忍睹……

  在那一段時間,冀州士族上下就像是后世投資了大量資金的散戶和基民,臉色發綠,愁云慘淡萬里凝,見了面便是恨不得抱在一起,相互痛哭一場。

  崔琰便是在這樣的局面之下走馬上任的……

  想要在如此局面之下,重整冀州的旗鼓,并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很快,在關鍵時刻,還是有人站了出來,便是清河縣當時上演的一幕大戲。

  當然,崔琰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自己與那個事情無關。而且那個時候曹操局面也非常窘迫,不能多面作戰,只能被迫媾和,這也使得崔琰的聲望在那個時候得到了一個極大的提升。

  當然也就被曹操給惦記上了……

  這一次,顯然是一種報復。

  眾人的討論依舊還在繼續,但是流于了表面的情緒宣泄,沒有誰能提出一個比較妥善的解決辦法來。

  這也很正常。

  要有收獲,總是要有付出,誰都想要收獲,那么誰去付出?

  調和和平衡,便是崔琰現在作為冀州別駕當下繼續處理的問題。

  崔琰并沒有立刻表態,而是微微捋著自己引為自傲的美髯須,沉吟著不說話……

  崔琰的表情很淡漠,使得即便是距離他最近的栗攀栗成二人都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就像是鄴城之外的殘雪,平靜,并且帶著多多少少的一點寒冷的味道。

  曹操遇刺,滿寵抓捕牽連各個大戶,并且蔓延到了冀州的問題,雖然說讓崔琰很不舒服,但是并不能立刻摧毀崔琰原本的自信。

  這個事情既然是盧毓替崔琰搶到了一些時間,那么就可以做一些布置……

  崔琰緩緩的環視了一周。

  大概是被崔琰的表情所感染,栗攀栗成等人的情緒也漸漸平緩了一些,聲音也降了下來,不由自主的看著崔琰,等他發話。

  大將軍遇刺,沒有什么像樣子的交代,怕是上上下下都說不過去……

  但是交代出去的是誰,到什么程度,卻成為了關鍵的關鍵。

  就像是驃騎將軍當年在長安遇刺,也不是狠狠的清洗了一遍關中三輔的游俠浪蕩子么,以至于至今驃騎境內的游俠都是夾緊尾巴改行的改行,逃離的逃離,全體一蹶不振,再無半點氣焰。

  誰會為了擦屁股的廁籌打抱不平?

  崔琰見眾人的情緒稍微都穩定了一些,才緩緩的說道:『本官也知曉諸位多半與此事無關……只不過滿伯寧此人,性格冷厲狠辣……向來出手,未有落空……』

  栗攀皺著眉頭說道:『如此豈不是任其魚肉?!』

  崔琰說道:『爾等當謹記,如今是大將軍遇刺……』

  栗成抓住了崔琰言語之中的那幾個重音,然后恍然說道:『崔君之意是……』

  崔琰點了點頭說道:『當朝大將軍遇刺,豈能不了了之?』

  栗攀等人相互看了看,也是一同沉默下來。

  鮮血,性命,在混亂的世界當中一文不值。

  經文,知識,也只有的秩序之中才能彰顯出更大的力量。

  崔琰很清楚這一點。

  壁虎都知道在面臨危險的時候要將尾巴丟出去,更何況是人?可是棄車保帥之策大家都清楚,只不過誰都不愿意當那個橫沖直撞看起來很爽的『車』!

  崔琰淡淡的掃了一眼眾人,將這些人的神態納入眼中,不由得也是暗自嘆息。

  這年頭,找個狡猾之輩一抓一大把,但是熱血中二愣頭青卻像是大浪淘金一般,甚是難得啊……

  天塌下來,自然是頭鐵的,或者自覺得自己頭鐵的,先去頂。

  這也不奇怪,隨著人類繁衍生息,頭鐵的都在一次次的頂天活動當中死去了,自然也就沒有什么機會留下自己的基因……

  『此事……尚有些時間……』崔琰緩緩的說道,『還有些狀況不甚明了……諸位不妨暫且各歸官署,一切如常……』

  人越多,選項就越多,所以也議論不出什么問題來,還不如等后續搞清楚一些之后直接進行安排。

  眾人相互看了看,多少也明白這一點,于是便是站起來,陸陸續續向崔琰告辭,走了出去。栗攀走在最后,臨出門的時候聽見身后崔琰微微咳嗽了一聲,便是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會意的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崔琰端坐,面上平靜如常,內心當中卻是在翻滾著,主持這個事情的,單是滿寵,還是曹操?

  不同的對象,自然要用不同的策略。

  萬一搞錯了,那就是大問題……

  ……o((⊙﹏⊙))o.……

  在許縣,也有人想要搞清楚這個問題。

  曹操的情況,一會兒說好轉了,一會兒又說惡化了,然后起起伏伏,高高低低轉著咕嚕話,沒個準數,就像是后世股市品論家的嘴。

  所以有人想要從滿寵嘴里掏一些什么東西出來……

  涼茂和滿寵是同鄉。

  老鄉請老鄉吃飯,很正常。

  可是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任何正常的事情,都因此有些不正常。

  涼茂年少的時候就非常好學,對于經文很是熟悉,也因此略有薄名,曹操后來入主兗州之后,就征辟了他作為掾吏,甚至將其舉高第……

  涼府今天沒有為宴請滿寵的宴會準備什么山珍海味,設于廳堂之內的桌案和席子,都有些陳舊,并沒有鮮艷且華麗的裝飾。在一旁服侍的仆從也沒幾個,甚至是動用了涼茂的兩個孩子親自給滿寵端菜倒水。

  和滿寵一樣,涼茂是小姓。也就意味著兩個人的家族,都并不興旺。

  席間,涼茂也并沒有詢問一些什么事情,而是和滿寵對坐,多數時間沉默著,吃著簡單的飯食,偶爾會說起幾句山陽郡的家鄉風光,山林之下的小溪,荒山之上的紅梅。

  簡單的晚宴,很快就到了尾聲,涼茂的孩子從回廊進來,將桌案上的餐具剩菜等等撤下,然后又端上了一套茶具。

  涼茂的孩子替滿寵分了第一道的茶,然后就恭敬且有禮貌的告辭,走出了廳堂之外,讓所有的婢女和仆從都遠遠的離去,自己則是斂氣屏息的守在院門之處。

  四周一片安靜。

  只剩下紅爐之中,隱隱有水聲滾動。

  茶碗紅黑之色,簡單之中透著大氣。茶水清澈,透著原本的茶葉香味,便是茶水溫度也是恰到好處。

  滿寵看著茶碗,伸手輕輕撫摸著。

  他認得這一套茶碗。

  這一套茶具,并非是涼茂的,也不是滿寵的,而是邊讓的。

  哪一年,兗州名士的邊讓,邀請后進之秀,舉辦宴會,臨別之時,便是一人送了一套的茶具作為禮物,淡雅,且實用。

  在漢代,一般人也喝不起茶,自然也用不上什么茶具。因此邊讓送給他們茶具的意思,也就幾近于等同是認可了他們……

  滿寵專注的看著茶碗,然后抬起頭,看向了涼茂,就像是當年他抬頭看著邊讓。

  涼茂卻沒有看滿寵,只是低頭看著茶碗當中的幾片茶葉,起起伏伏,但是他依舊感覺到了滿寵的目光,『伯寧想必是認出這一套茶具了……』

  滿寵沒有否認涼茂的話,但是也沒有承認,他用手指輕輕的轉動著茶碗,說道:『山陽城中觀夕陽,梅花樹下看落花……伯方倒是有心了……』

  聽到這句話,涼茂緩緩抬起頭來。隨著他的動作,茶杯里起伏不定的那片茶葉就像是驟遭重擊一般,頓時老老實實的沉到了碗底。

  涼茂抬起了頭,滿寵卻低下頭去。

  涼茂面無表情看著滿寵。

  庭院之中,北風呼嘯著馳騁而過,席卷著房檐和假山上的殘雪,然后毫不留情的撲向了更遠的地方……

  『幸福總是容易讓人忘記,但是仇恨卻會讓人記憶深刻……』涼茂緩緩的說道,『有時候一些事情,即便是想要化解,也會很難……』

  滿寵看著庭院之中的殘雪,說道:『還請賜教……』

  涼茂看著滿寵說道,『你動不了他們……』

  滿寵轉過頭,正面看著涼茂,『他們不敢動……』

  涼茂的目光垂了下來,似乎在看著茶碗,也似乎看著另外什么地方:『之前不是試過了么?現在又做同樣的事情……』

  『之前不能做,』滿寵嘆了口氣,『未必現在依舊是不能做……』

  『伯寧……想想將來,這仇結下了,就不是那么好化解的了……』

  『所以你讓孩子們親自端菜?』滿寵笑了笑,『有心了。可是你也知道,這事情……由不得我……』

  『而且……』滿寵停頓了一下,微微嘆了一口氣,『就算現在什么都不做,也晚了……』

  涼茂睜大了眼,『伯寧此話……』

  滿寵看向了天邊。

  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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