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詭三國 > 第2545章獨一無貳長安城
  大漢驃騎將軍府。

  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事的地方就有麻煩。

  為了解決這樣的麻煩,有的人試圖講理,有人使用暴力,甚至有人發動戰爭。

  『你問的這個問題……』斐潛笑著對斐蓁說道,『泰西厲害還是我們厲害,就像是在問,刀厲害,還是槍厲害,亦或是弓箭才厲害一樣……』

  斐蓁眨巴著眼,『父親大人,這么說來,所謂泰西之學……就是刀槍弓箭而已?』

  深夜之中的大漢驃騎將軍府,在星光和燭火之間搖蕩。

  『喏,你看!』斐潛指了指被風吹起的布幔,『有風自遠方來……你說著這風,究竟是愿意來此,還是不愿意來此?』

  斐蓁眉頭越皺越緊,看著斐潛,忍著掀桌的沖動。

  在廳堂之外,那些仆從和下人,早就喝令退下,周邊一片寧靜,只有偶爾的風聲從房頂屋檐之處呼嘯而過。

  『父親大人,我不太明白。』斐蓁老實認慫。

  面對斐蓁,斐潛并沒有選擇說什么等你長大之類的話語,而是盡可能的調動起他的興趣,并且讓他自行思考,去尋找答案。

  『你覺得天子,真的是天之子么?』斐潛緩緩的說了一個顯得極為『大逆不道』的話題。

  『不是!』斐蓁也回答得干脆利落,『若是真的天之子,現在天下就沒有那么多事!』

  『呵呵……那么第二個問題,』斐潛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既然不是,為什么那么多人都相信呢?』

  『自然是……』斐蓁說了一般,忽然瞪眼了眼,『父親大人,你的意思是……該不會是忽悠,呃,不是,是騙……嗯,那個啥……』

  『不管是騙還是什么……那是另外的問題,你先要搞清楚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斐潛沒直接回答斐蓁的反問,而是繼續追問道,『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那么為什么一代代的他們,都這么做?』

  看著斐蓁越發皺起來的臉,斐潛豎立起了第三根手指頭,『第三個問題,才是為什么我要引進泰西之學……』

  ……(σ`д′)σ……

  長安西城著名食樓醉仙樓。

  后面,拐角旁邊上,有一家極不起眼的湯餅鋪子。

  有錢人選擇醉仙樓,但是也有不少人選擇這里。

  大概就像是后世對于普通人來說,最為知名的不是什么某而頓,也不是什么某騎淋,而是某縣大酒店一樣。

  湯餅鋪子的深處,坐席上坐著兩個人,其中那個矮胖中年男人不停擦著額頭上的汗,看來不知道是因為鋪子里面的不通風使得有些悶熱,還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使得他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些外地的口音。

  『你是商賈么,這天氣走商也不是只有你一個,該做的事情總是要做嘛,順便幫著做做傳幾句話又有什么問題呢?就只是傳話,有沒有什么實物的東西,你怕什么?』坐在矮胖男子對面的文士不滿的說道,目光銳利的盯著中年男子。

  『這些時間,在外面抓了多少?你還找我?』中年男子不停地擦著額頭上滾滾的汗珠,『長安有聞司的名頭,據說都能治夜哭!你讓我傳話,到時候要是被發現了,可能不至于死,但是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我還怎么回來?』

  『事情很重要,早一天傳過去,總比晚一天好。』文士說道,『到了為國盡忠的時候了,你可別退縮……你知道后果的……』

  矮胖男子瞪圓了眼。

  文士一點都不退讓的和他相互瞪著。

  『好吧……』矮胖男子又是擦了擦汗,『究竟是什么話?』

  『青龍寺的事情……』

  還沒等文士說完,矮胖中年男子不由得打斷了文士的話,『青龍寺?青龍寺的事情為什么不找個學子?不是更清楚,更方便么?』

  『不。找一個學子才更反常。』文士搖頭說道,『一個到了青龍寺,然后急急往東走,難不成又說是家里出事了?而且……聽聞年底要大考……冬,春,夏,連考三季,誰舍得走?』

  『不是……難道我舍得啊?』中年男子嘟囔著。

  『你是商人,商人不就應該是這樣么?』文士說道,『你有真實可靠的身份……現在也只有真實的身份,才不會引起懷疑……放心,就只是傳話,只要你把話都記好了,傳回去,什么危險都沒有……』

  見中年男子有些意動,文士又補充說道,『有聞司雖說兇殘,但又不是蠻橫無理的,他們不會平白無故的抓捕和通緝的……只要你不犯蠢……』

  中年男子扯了扯嘴角,心中想著,萬一呢?那又該怎么辦?

  『沒問題吧?』文士看著中年男子,說道,『如果沒問題,就仔細聽好,做好……若是長安城中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你告訴我,我來辦。』

  中年男子支支吾吾的說道,『您知道我在茂陵有個鋪子……』

  文士輕輕拍了一下桌案,表現的格外豪氣干云,說道:『放心,我給你看著!等你回來一片瓦都少不了!』

  『呵呵……』中年男子有些尷尬的笑了笑,『主要是新贖買了個相好……我這一走,萬一不守婦道……還請……』

  『看住她?』

  『不,賣了她……』

  ……(╯︵╰)……

  在更為陰暗的角落里面。

  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加的微小且猥瑣。

  『泰西啊……』

  『這要是傳到了山東之處,怕是又會引起一番震蕩……』

  『可不是么?對了,驃騎這么搞,是真想要廢了今文經啊……』

  『……哎,那要怎么辦啊?』

  『我倒是有些主意……就是不知道……』

  『別管那些了,現在火燒眉毛了,什么都好,都好!快說說看……』

  『那我可就真說了啊……這驃騎不是說泰西有士么?我們干脆就順水推舟說驃騎準備全盤否決華夏之士,要泰西之文,泰西之人來頂替華夏之學,之人……』

  『(⊙o⊙)…驃騎什么時候說過?』

  『嘖,我這不是說么……你怎么不懂啊?』

  『哦……你繼續,繼續……』

  『我們就說驃騎有私心了,不要忠義了,只求利益了,不再為華夏長遠規劃而謀了,就是為了鼓吹泰西之學而已……』

  『妙啊……不過,若是這樣說,萬一被有聞司……』

  『嗨,怕什么?我們又不直接說驃騎的不是,我們就跟著一起說泰西好啊,有聞司能把我們怎么樣?不是說泰西也有名士么?那么我們就說泰西強啊,泰西從古至今都是極好啊,泰西什么東西都很妙啊……這樣一來,必然有人會反感了對不對,到時候他們去鬧,我們只需要輕輕一推……』

  『哦哈哈哈哈,妙啊,兄弟大才,大才!』

  ……(●′?`●)?……

  大漠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是一片荒涼。

  在凜烈冬風未至之時,大部分地面上都覆蓋著如氈般的青草,只是當下白雪皚皚,便是多少顯出幾分肅殺的味道。

  馬蹄聲聲,呼嘯而至,將白雪激揚得四散亂飛,伴隨著尖銳的叫聲和沉重的呼吸,越來越多的戰馬出現在山崗之上,然后呼嘯而下。

  這是西遷的丁零人騎兵,正在護送著部落西遷。

  千余丁零人的騎兵揮舞著彎刀,呼喝著奇怪的聲音,瞬間將一處正在避風躲雪的小部落團團圍住。

  帳篷被砍開,身上的皮袍被砍開,堆放的草料包被砍開,珍藏著的茶葉和鹽包被砍開……

  鮮血橫溢,血腥味四散。

  小部落里面的人紛紛倒下,死去。他們的身軀重重的摔落在地面上,倒在血泊之中。

  小孩在嚎哭,婦女在尖叫。

  丁零人則是在狂笑。

  丁零人的騎兵興奮地呼喊著,把小部落之中的所有男人都殺死之后,開始將那些婦孺像是扔草料包一樣扔上了車,將他們能找到的所有糧食和貨物都或是搬到了馬屁股上,或是抗到了輜重車上,然后大呼小叫著向西而去。

  只留下一片狼藉。

  殺光,搶光,順帶放一把火燒光。

  就像是餓狗跳上了宴席,不光是吃,還打包,順便拉了一坨屎留在席面上,后面來的誰也別想撈到半點好……

  這就是丁零,這就是荒漠之中胡人的生存法則。

  冬天,就只有這么多食物,你吃了,我就要餓肚皮,怎么辦?

  失去了王庭的丁零人,一路遷徙而來,根本帶不了充足的食物和糧草,所以他們只能是搶,遇到了什么就搶什么,帶給沿途部落的,就是滅頂之災。

  至于這些沿途的小部落,是不是應該承受這些悲慘的遭遇,是不是應該供奉一切,然后無聲的死去,這些問題,都不是丁零人考慮的問題。

  因為這些丁零人,只想著當下。

  未來,距離他們很遙遠。

  死亡,距離他們很近。

  他們不是不怕死,而是將死亡的恐懼轉嫁到了其他人身上之后,就能減輕他們心中的擔憂和對于未來的惶恐……

  ……(*?Д?*)……

  大漢驃騎將軍府,籠罩在深沉的夜色中。

  斐潛看著抱著腦袋苦思的斐蓁,然后將目光移動到了遠處。

  按照道理來說,斐蓁要去考慮那么多復雜的問題,確實是有些難。

  但難,不代表著就可以不去做。

  斐蓁必須學會獨立思考,即便是有旁人的建議和輔佐,通過獨立思考并且得出結論,依舊是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能力,越早掌握,越好。

  至于結論的正確與否,在初期并不是重要的,而是要懂得如何去做。

  斐潛看了斐蓁一眼,還是提點了一句,『別想著太復雜……越是復雜的問題,越是要簡化……想到什么,便是先說什么,要不然怎么知道你想的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復雜……簡單……』斐蓁重復了幾聲,『學識?不對……是經文?』

  斐潛點了點頭,『看,這不就是簡單了么?天子,君臣,乃至于天下之士,天下之土等等,都是寫在哪里?出自何處?經書啊!一代代都是學同樣的經書,一代代都奉其為經典,那么自然就是一代代的相傳……那么,這經書,又是誰寫的?孔孟等人。那么孔孟之人為什么能寫,其他諸子之書為何鮮有留存?是其他諸子不識字,還是不著書?』

  『這個……應該不是……』斐蓁回答道。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斐潛追問道,『你再想想之前我問的問題,聯系起來……想到一個答案之后別停,繼續往下推……看問題永遠別只盯著表面,要盡可能的一直要探尋到其內核……』

  斐蓁的小臉又是皺了起來。

  又是過了片刻,斐蓁忽然一拍手,『我想到了,經書是為了傳承!傳承!而在諸子百家之中,只有孔孟之道傳下來了!』

  『傳承……是對的,但是傳下來的,不僅僅只有孔孟……』斐潛呵呵笑道,『你自己沒發現么?在君子六藝里面,究竟有哪些,才能算是原本孔仲尼擅長的?不是那幾本書,而是「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斐蓁回答不上來。

  『是融合……』斐潛緩緩的說道,『將自己不擅長的,融合了進來,就變成了自己擅長的了……』

  斐蓁一拍手,『就是青龍寺說的,「去蕪存菁」!』

  去蕪存菁本身是后世的語言,但是被斐潛講出來之后,龐山民加以引用在擴散而開,也不存在什么特別的認知障礙。

  蕪,雜草,菁,指韭菜,或是蔓菁。

  斐潛緩緩的點頭,『這才是最根本……正經,是為了這個,正解,也是為了這個,引入泰西,同樣也是為了這個……』

  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國,后世僅有華夏留存,這固然有地理上面的許多外在因素的影響,但是其中核心的問題,是文化的傳承。

  儒家,這個在華夏文化傳承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為什么最開始的時候,儒家能夠打敗眾多的競爭對手,成為了華夏文化的傳承主流,并不是因為儒家本身就有多么強大,而是儒家一開始很弱小。

  法家,依靠著君權,掌控著刑罰。

  墨家雖然不依靠君權,但是一聲穿云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至于名家縱橫家,雖然平日里面只剩下一張破嘴,但是重要時刻一條舌頭能舔得六國服服帖帖……

  其他諸子在高光的時候,孔子在流浪。

  其他諸子在當官的當官,掌權的掌權,孔子依舊在鄉野之間……

  孔子在20多歲的時候在魯國,僅僅是當過管理倉庫和牛羊之類的閑官,后來一直沒有得到重用,直到快到50歲的時候,才被魯定公任命為地方的行政長官,三年后方升為司空,相當于魯國的工程建設部長,到了第四年,51歲的孔子當上了魯國大司寇,相當于今天的司法部長,并且代行魯相職務。

  這是就孔子一生中當過最大的官了,顯然和六國丞相什么的,根本不能比。

  當然,很多人不是和孔子同期的,或許也沒有什么可比性,只不過孔孟都能連在一起,同是春秋戰國的人,相互對比也不算是什么。

  那么為什么其他諸子都是高光在前,越來越是暗淡,而只有孔子卻是越來越明亮,然后影響了華夏千年呢?

  因為最開始的時候,孔子什么都沒有,而后來孔子什么都『有』了。

  孔子不僅是成為了『圣人』,還有各種『微言大義』,以至于后續的王朝都盯著往里面找,卻少了抬頭眺望的,慢慢的,就裹足不前了……

  『天子,當有,但是這個「天」,不是天空的「天」,而是天下的「天」,若是本末倒置,自以為天子的,就往往難成真正的天子了……』斐潛摸著斐蓁的腦袋,緩緩的說道,『若是真的以天下為「天」,那么即便名頭上是不是天子,也更勝天子……』

  『兵器也好,經書也罷,乃至于整個的華夏,還有西域之西的泰西,都應該是手中的工具……而不應該成為一種禁錮……』

  『或者,成為拖累自己前進的累贅……』

  『就像是這風,一旦停下腳步,就沒了,就無法繼續呼嘯……』

  斐蓁睜大眼,略有所思的看了看斐潛,又看向了遠方。

  北風呼嘯。

  總是有一些人拒絕抬頭,總是有一些人拒絕變化,總是有一些人拒絕謙遜,總是有一些人拒絕包容,但是沒有關系,只要有一些人能感知到遠方的風,能探尋到世界的改變,愿意去求知,求新,求變,那么,華夏就有更好的明天,更為璀璨的光華!

  長安城中,遠遠不僅僅是只有斐潛父子兩個人在面對黑暗期待黎明……

  有黃氏工房,面對著通紅的鐵塊,轟然巨響。

  錘落砧塊,火星四濺。

  只有經過千百錘煉,方有堅韌。

  有書樓小院,桌案上攤開的書卷,燭火輕閃。

  筆落紙上,墨汁暈染。

  只有經過千萬書寫,方得筋骨。

  獨一無貳長安城。

  不容有貳,方是日夜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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