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劉月娘的長處了。

她在杜文娘身邊多年,對杜文娘的了解,對鎮遠侯府的了解,遠比杜綿綿要深。

她說起在杜文娘身邊陪伴的趣事,勾勒出一個溫暖而鮮明的女子形象。

君遠不禁聽得癡了,不知不覺將杜綿綿甩在身后,反而緊緊貼著劉月娘。

杜綿綿氣得耳朵都要生煙,捏著帕子跟上去正要發難,就聽劉月娘道:

“夫人往日最愛素妝淡裹,跟杜姨娘今日的打扮大不一樣。”

君遠果然回頭,上下打量著她。

這一看,果然也覺出不妥。

又想起深青鸞說的“作畫講究一氣呵成”,臉上便帶了急色:“姨母,您快將裝扮換一換,不然母親要反悔了。”

杜綿綿臉拉了下來,偏又沒理由拒絕,壓根咬得直癢。

君遠跺腳催促道:“姨母,您快去吧,若是誤了畫像之事,我就再也不叫你姨母了!”

杜綿綿一口氣沒上來,沖得心口兒生疼。

她以為入了鎮遠侯府,有君鴻白的照拂,又有侄兒侄女支持,應當是如魚得水。

可事實卻是,入門第一日就吃了一個下馬威,如今更是處處掣肘,連自己的衣服打扮都要受制于人!

而她自以為能掌控利用的君遠,只聽別人說一嘴就站在她的對立面來逼她。

她攥著拳頭,視線從君遠催促又不滿的臉上,掃到劉月娘安靜卻隱帶惡意和挑釁的臉上,最終,落到含光院緊閉的大門之上。

片刻后,她一字一頓道:“好,我換。”

劉月娘唇角上揚,“杜姨娘知道如何裝扮最像夫人嗎?不如讓妾身幫一幫杜姨娘。”

君遠忙道:“對,月姨娘跟母親最是親近,定然能好生幫姨母。”

杜綿綿僵著臉點頭,心里卻將君遠罵了個狗血淋頭。

蠢貨,難怪在沈家學了這么久還是個木頭棒槌,原來是長了一顆不開竅的豬腦!

不甘不愿卻只能俯首帖耳,世間最大的難過莫不如此。

只她這會還不知道,在這座深宅大院,等著她的遠不止于此。

等杜綿綿被劉月娘使喚來去,再度打扮齊整,日頭已經高懸。

幾人到了含光院,珠珠木著臉道:“夫人正在歇息。”

杜綿綿氣已經攢到了頭頂,那斯文柔弱的模樣哪還維持得住,聞言便硬聲道:

“夫人不愿意替我姐姐作畫,何必借故答應耍著玩兒,這會又推三阻四地拿喬不肯。”

“啪——”

珠珠毫不客氣地上前揚了一個巴掌。

她手勁奇大,一把從耳根子薅到下巴,直抽得杜綿綿大鵝般撲騰著一頭栽到院子里的花田里。

“你!”

杜綿綿火冒三丈!

“作死的臭蹄子,居然敢對主子動手,這就是沈家的家教嗎!”

珠珠從地上撿了塊泥巴,穩、準、狠地丟到杜綿綿嘴里,“主子?一個妾室也配稱主子?”

她冷笑:“沈家家教森嚴,從未有妾室敢在主母面前指指點點。打你就打你,還要挑日子嗎?”

眼看君遠沖到杜綿綿面前準備對她怒斥,珠珠強勢回望著他:

“夫人正在休息,若是大吵大鬧驚著了夫人,影響夫人作畫的情致今日可就畫不成了。”

君遠憤怒的神情僵住。

杜綿綿是他的親人,母親卻更是他日夜都在思念的人。

兩相對比,君遠放低了聲音:“母親要休息到什么時候?”

珠珠雙手交疊置于小腹之上,直著脊背:“不知道。”

君遠:……

若是以往,他定要就地打滾、大吵大鬧。

可如今,被沈青鸞冷臉這么些次數,他不敢了。

老老實實在院子里等了半日,房門終于緩緩打開。

杜綿綿提著裙子就要進去,卻被珠珠當胸一推,踉蹌后退。

“你!”

珠珠干脆道:“夫人沒讓你進去。”

杜綿綿氣得雙眼赤紅,“那她準備在哪作畫,難不成她壓根就沒打算畫,只是耍著我們所有人玩嗎?”

“當然是在院子里了。”

身后劉月娘聲音有著淡淡的詫異:“你難道不知道夫人的肖像畫正是在院中翩翩起舞的模樣嗎?杜姨娘既然是要以身入畫,當然要擺得一模一樣。”

翩翩起舞?

杜綿綿腦子里的怒火頓時僵住。

不會吧……

“沈青鸞是沈氏才女,難道就不能憑空想象作畫嗎?”

“當然可以。”

沈青鸞終于踏出房門,緩緩坐在丫鬟們擺出來的書案前,提筆在白紙上信手描繪,一邊慢條斯理道:

“所謂畫作,隨心而已,譬如畫美人蕉,無論我將其形態變化,亦或是更改顏色,你們都看得出它是美人蕉。”

她將手中白紙舉起,在眾人面前掀過。

那紙上寥寥數筆,果真那畫形態鮮妍、生動活潑,明明一花一葉跟美人蕉毫無相似之處,卻人人都看得出那是美人蕉。

杜綿綿臉上一喜,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沈青鸞繼續道:

“只是這樣的美人蕉,是我心中的美人蕉,而不是真正的美人蕉。畫人也是如此。”

她漫不經心地對上君遠佩服的眼神,“你希望我畫的,是真正的杜文娘,還是我心中的杜文娘?”

君遠臉色一變。

他雖然渾渾噩噩,可到底是在沈家念了兩三年書的,怎么會聽不懂沈青鸞的話。

她跟杜文娘從來沒見過面,甚至知之甚少,她心中的杜文娘,怎么會是真正的母親呢!

君遠咬唇,哀求地看著杜綿綿,“姨母,就勞累您吧,我想看到跟之前那幅一模一樣的畫。”

他都這樣說了,杜綿綿還能說什么。

直到此刻她才發現,不知不覺她已經踩入沈青鸞為她鋪就的一條路。

哪怕她不甘不愿,可沈青鸞讓她做什么,她卻只能做什么。

這種感覺實在太憋悶了。

她眼神陰郁地走到院子中央。

劉月娘適時走到沈青鸞身邊,佯裝打量,“杜姨娘,夫人當時跳的是雀靈舞。”

杜綿綿臉皮抽了抽。

雀靈舞的確是杜文娘愛跳的舞蹈,以靈動歡悅而著稱。

若是換個地方,換個觀眾,她很愿意舞上一舞,好吸引君鴻白為她傾心。

可現在,跳給沈青鸞看?

那不成了任人取樂的舞姬?

“姨母,您快跳吧。”君遠催促。

沈青鸞也點頭附和:“那幅畫上日頭高懸,正是正午時分,若是拖到日頭西霞可就不美。”

君遠不免更急:“姨娘您快跳吧,不然就誤了時辰了。”

杜綿綿心頭苦意更重,拖著沉重的雙腿跳動起來。

雀靈舞之所以靈動歡悅,便是因為需要雙腳頻繁點地。

雙手更是不斷地上下抬動,配以肩膀歡脫扭動,看起來宛如雀兒俏皮,與人希望之感。

平心而論,杜綿綿跳得不差。

只是在場并無伴奏唱響,反倒人人都沉著眼睛盯著她。

更不用說沈青鸞等人捧茶坐在一側,滿臉打量樂子的高高在上。

無邊的羞臊和憋悶襲上心頭,杜綿綿咬著唇,忽然停下。

“夫人緣何不作畫?”

沈青鸞挑眉,“你在教我做事?”

杜綿綿一哽,索性不管不顧道:“夫人若是要替姐姐作畫,便是讓我跳斷了腿也無妨,可若是誠心拿我打趣,杜家也不是任人作賤的。”

沈青鸞擰眉“嘖”了一聲。

杜綿綿的自以為是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她在沈青鸞面前屢屢挑釁,憑什么以為可以毫發無傷地抽身離開。

沈青鸞予以反擊,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難道在他們杜家人心里,他們打人是理所當然,別人還手就是逾矩羞辱。

沈青鸞覺得,她很有必要糾正杜綿綿這種愚蠢的令人發笑的想法。

她按著眉心,不疾不徐道:“杜姨娘,自你進府不足一日,已是多日挑釁我了。”

她伸手阻住杜綿綿慷慨激昂的表情,毫不客氣地斥道:“按道理,也是你苦苦相求,求我以你為本替杜文娘作畫。

你若有這個本事,知道該如何作畫,何不自己照著鏡子作畫,何必舔著臉來求我?”

杜綿綿雙眼露出明晃晃的火氣。

沈青鸞語氣帶著明晃晃的譏嘲:“說來說去,你一則不學無術,杜家也沒那個本事請名師來替你授課,你只會歌舞獻媚,對作畫本就一竅不通。

二則你只是君家的妾室,既然如此,你哪來的自信,認為你有資格來指點出身沈氏,又是君家主母的我?”

若說此前沈青鸞對杜綿綿還不過是敲打,這番話可就不客氣至極。

非但將她自己為了不起的杜家貶作上不得臺面家族,還將她的身份擺在臺面上。

一個妾而已,連主子都算不上。

“杜姨娘,我再和你最后說一遍,在君家,我讓你做什么你做什么便是,哪來的膽子與我頂嘴叫板?”

她語氣冷斥,挾裹著冷漠的傲慢,襯得這張本就國色天香的臉越發艷得讓人不敢直視。

杜綿綿雙頰瞬間漲至通紅,宛如被這番話隔空抽了十幾個巴掌!

她此前仗著自己和君鴻白的淵源,哪怕暫時做妾,私心里卻也秉持著一股優越感。

認為自己才是情感之中勝利的一方,而沈青鸞只是個不被君鴻白喜歡的可憐人。

淡現在,她所仰仗的一切,所有沾沾自喜的資本,都被沈青鸞這番赤裸直接、高高在上的話貶得化為碎片。

讓她自尊盡碎,心中更滿是屈辱。

原來,事實竟是如此?

她竟有些恍惚了。

沈青鸞白如美玉的手指在桌案上敲擊,一下一下宛若直接敲打在她的心臟正中央。

“杜姨娘,現在我要你繼續跳,你聽到了嗎?”

杜綿綿仿佛被什么支配了手腳,被迫地、屈辱地舞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