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鸞臉上難得有些局促,“雖不名貴,卻是用心所做,愿隋安兄勤勉不綴,精進詩書。”

說這話時,沈青鸞奇異般地有些提心吊膽。

她想起她嫁入鎮遠侯府第一日,以新婦的身份與侯府眾人見面之事。

彼時她給君倩和君遠準備的,亦是她在閨中親手所制的文房四寶,想著既精美又文雅,難得的還有望子成龍的好意頭。

只是君遠那個小癟三一見就扭過了頭,抬手將托盤掀翻,盛氣凌人地說她打發叫花子,拿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來糊弄她。

君倩雖然沒有口出惡言,卻也立刻就掛了兩泡眼淚,可憐巴巴期期艾艾道:

“夫人是不是不喜歡我和弟弟,是不是記恨昨夜我不舒服煩爹爹照顧,這才拿這些東西敷衍我們。

若真是如此,倩兒向夫人磕頭賠罪,求夫人大人大量不要計較。”

兩人一個裝瘋賣傻,一個撒嬌賣癡。

一唱一和之下,君鴻白和陸氏臉色俱都無比難看,瞪著沈青鸞的眼神,活似她是什么天理難容的惡人。

然而,事實上那時候的沈青鸞不過是個十六歲的閨閣女子,不像現在有著堅硬強大的靈魂。

哪怕經歷兩世,她仍舊記得被所有人冷面相斥時的自己有多無措驚惶。

她想解釋,可世家的傲氣卻不容許她當眾委屈低頭失態。

她想說理,君家那幫土匪卻聽不進半句道理。

最終,她啞口無言,君家人不歡而散。

以致三朝回門之日,她沒等到君鴻白,只得一個人將委屈都咽到肚子里回了娘家,還得在母親面前強顏歡笑說自己很好。

你道為何沈舒上次在沈家如此擠兌君鴻白?

便是成婚三年,那還是君鴻白第一次登沈家門的緣故。

那幾年在君家壓抑的生活留給她的陰影實在太大,以致這會,她雖看似走了出來,卻還是心中打鼓。

若是隋安也不喜歡她送的筆……

沈青鸞輕咬下唇,飛快地上手去拿:“你若不喜歡便罷了,我重新——”

“誰說我不喜歡!”

君呈松下意識舉高了雙手,“我喜歡得很,怎么,你看我四肢發達是個武將,就覺得我念書沒有天分?”

他睜大眼睛看著沈青鸞,滿臉神情都在表示:若她敢說是,后果必定是她不能接受的。

與他對視片刻,沈青鸞忽然笑了起來。

纖薄的嘴角上揚,像是金戈鐵馬之中靜謐盛放的一株牡丹,勾起難掩的春色。

“你喜歡就好。”

君呈松手指僵了僵。

不知為何,一股滾燙的熱意沿著與木盒接觸過的地方順著手掌一路往上,一直燙到他心里。

喉嚨似乎有些發干,君呈松清了清嗓子,忽地想起什么,忙又虎著臉追問: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不喜歡,在你心里我就是個不學無術的?”

說到最后,他竟透出幾絲委屈。

這世上瞧不起他的人實在太多了。

那黑心肝的繼母陸氏是一個,他那個自命不凡的短命庶兄是一個,還有他那瞎了眼的蠢爹,老鎮遠侯是一個。

已經有這么多人看不起他,再多一個他應當無動于衷才是。

偏偏,面前這個連他一錘頭都挨不住的書生看不起他,他卻萬萬不能忍!

銅鈴大的眼睛緊緊鎖在沈青鸞身上,仿佛只要她說個是,沙包大的拳頭就要落到她身上。

沈青鸞難得心虛了片刻。

以她口舌之伶俐,該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同的說法將君呈松糊弄過去。

然對上這雙眼睛,她只有無言。

深思片刻,她才認真道:“方才我的確擔心你不喜歡。

不是將你看成不學無術之輩,而是我鮮少與人互贈回禮,這才瞻前顧后多有顧慮。”

她說話時,眼中總有讓人無法質疑的真誠,君呈松緊繃的身子緩緩放松下來。

原來是這樣。

君呈松羞赧一笑,不知說些什么,只得又說了一句:“我喜歡的。”

而且,好像不僅僅是喜歡而已。

這個人,給自己贊揚,給自己激勵,給自己認可,更給自己方向。

君呈松凝視著盒子里的筆,好似那紫檀木上忽然長出搖曳生姿的花。

“是表哥嗎?”

一個甜膩的聲音自斜側傳來,靜默的兩人齊齊嚇了一跳。

抬眼看去,一粉衣女子坐在馬車上,熱騰騰地拿帕子擦著汗。

袖子落下,露出一截藕一般白嫩的手腕。

見著沈青鸞的模樣,女子眼前一亮,連忙從馬車上下來,緩步婀娜著移到沈青鸞面前。

“黎琴給表哥見禮了。”

她腰身纖細,俯身時宛若三月柳枝,聲音更是甜得能滴出蜜。

沈青鸞頭一次見這樣嬌艷的姑娘,沒忍住往她身上多看了幾眼。

與此同時,陸黎琴也在打量她。

聽陸氏傳來的信,只說她那繼子是個粗莽漢子。

如今一瞧,倒也沒那么不堪嘛,反倒風流俊俏得很。

陸黎琴眼里帶著鉤子,往沈青鸞身上不住地鉤,暗暗算著要如何才能勾搭上她。

只她還沒想清楚,君呈松卻先炸了!

這兩人互相對視打量,總有那么一種含情脈脈的感覺。

君呈松長腿往沈青鸞身前跨了一步,高大健壯的身子將兩人嚴嚴實實地隔開。

雙手毫無風度地往陸黎琴雙肩一推,怒氣沖沖道:

“你瞧誰呢,瞧瞧你那副饞樣,都快流口水了,快滾遠些,別讓你那口水污了青衣的鞋子。”

陸黎琴嬌嬌弱弱的一個小姑娘,冷不防被這么一推,往后踉蹌兩步,哎呦叫喚著摔了一個大屁股蹲!

“你——”

她下意識要破口大罵,卻想起陸氏信里的說辭,想起她描述的富貴前程,胸口的怒氣叫她硬生生給憋住,甚至費力擠出一個笑。

只控制自己的情緒對她來說實在太難,這個笑不但僵硬,甚至看起來還有些兇狠。

“你誤會了,我只是趕路太久,見了表哥有些激動。”

君呈松護著沈青鸞后退兩步,沒好氣道:

“有什么好激動的,不都是兩個鼻子一個眼,行了,別那么多廢話,上了馬車繼續趕路。”

他上前拎起陸黎琴的胳膊,將她生拉硬拽起來推上馬車,朝著趕車的馬夫吩咐:“城門在那,走吧。”

他久經官場,又是死人堆里殺出來的,身上威勢非比尋常。

車夫只被他瞪一眼就覺得脖子發涼,不敢多言悶頭趕車。

陸黎琴從那暈頭轉向的眩暈之中回過神來,撩開車簾撲出半個身子,“等等,我還沒說完話呢!表哥——”

“閉嘴!”君呈松一聲爆喝,雙眼明晃晃寫著威脅和殺氣。

那眼神讓陸黎琴想起幼時走失在墳山之中,那未知的恐懼和驚悚。

她識相地閉嘴,身子一縮又坐了回去,簾子啪地落了下來。

呸,什么莽夫,壞她好事。

陸黎琴揪著帕子將這莽夫從頭頂的發帶到腳下沾了灰的鞋子好生罵了一通,才覺心中惡氣略略出了兩成。

哼,敢對她如此無禮,等她勾引了表哥,成了鎮遠侯府的侯夫人,叫那蠢漢好看。

至于她能不能成為侯夫人。

陸黎琴熟練地從馬車角落里掏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自己嫩生生的臉,和那雙無時無刻不在帶著鉤子的桃花眼。

哼,這世上有哪個男人會不對她動心呢?

自然了,那些不解風情,不懂憐香惜玉的莽夫蠢漢不算男人。

馬車外,不算男人的君呈松等那馬車走出老遠才轉身沖沈青鸞道:

“色是刮骨鋼刀,女人看起來溫柔,實則心肝都是黑的,你別跟她們說話。”

沈青鸞表情一言難盡,片刻后才組織好語言:

“隋安兄這話也太過以偏概全,這世上也還是有女子表里如一地溫柔,更何況方才那位姑娘瞧著并不是個壞的——”

“你懂個屁!”君呈松氣沉丹田大聲道:

“女人都是壞家伙,與她們說一句話那是要倒霉的,倒霉你怕不怕?”

沈青鸞:……

見她不說話,君呈松緩和了神色,“自然了,你們沈家的姑娘是不一樣的,但你也不能因此便失去警惕。”

沈青鸞無言以對。

她知道隋安對女子頗有心結,卻也不知這心結和偏見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思索片刻,她緩緩道:“話雖如此,可你總歸是要成親的,若你永遠將女子視為洪水猛獸,日后又該如何跟妻子相處呢?”

成親?

君呈松耳根一動,忽然深深地凝視著沈青鸞,“你在關心我?”

關心?

勉強算是吧。

沈青鸞遲疑地點頭。

君呈松忽然咧開嘴笑了,下一刻,蹦出一句驚世駭俗,讓沈青鸞頭皮發麻的話:

“我不娶妻,你若不嫌棄我,咱們日后共同過日子得了。”

……

沈青鸞整張臉都僵住。

不是為著憤怒,而是這句話信息含量太大,沖擊得沈青鸞腦仁一片空白。

君呈松本是頭腦一熱說出這句話,說完之后略一咀嚼,卻是越想越覺興奮。

他自小在后宅之中見慣女人的惡毒和粗鄙狠辣,對女子天生就帶著嫌惡。

自十歲以后,他就再也沒有憧憬過和一個女人共度一生。

軍營里旁的將士打了勝仗每每都要去找女人取樂,他卻從未見過。

在他看來,所謂的溫柔鄉,所謂的極樂之享比戰場上的刀光劍影還要可怖。

可,若是和男人共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