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沈母的眼淚洶涌而下。

這就是她的女兒,她引以為傲,又無比心疼的女兒。

她出生時,只有兩個手掌那么大,在自己懷中小小的一團長大。

她曾貪心地奢望,沈青鸞一生平安順遂,永遠不要直面世間的風雨和骯臟。

可她終究沒有做到。

“都是母親的錯,是母親瞎了眼,將你嫁到這樣的王八蛋人家去。等你合離了,再也不要嫁人,一輩子只做娘的女兒。”

淚水流到沈青鸞手背,仿佛一塊巨石砸入她心房,讓她堅硬的心整個柔軟了下來。

憶及前后兩世在鎮遠侯府的種種遭遇,更想起隋安口中所說:“不過娶回家做擺設。”

沈青鸞心中紛雜難言,良久也捏著沈母的手,重重道:“好,等女兒合離了,再也不嫁人,永遠侍奉在母親身邊。”

安撫住沈母,沈青鸞才跟沈舒道別。

臨走前,沈新月拉著她的袖子扭扭捏捏地撅起嘴。

見沈青鸞抬手,慌忙將嘴唇往里收,兩手抬起將嘴捂住,警惕地看著沈青鸞。

然而沈青鸞只是抬手摸了摸她額間細碎柔軟的黑發,“說要陪你去西郊的白云寺,如今又失約了。”

沈新月眼角垂下來,越發顯得可憐。

“不過,”沈青鸞語中帶上了笑意,“最遲兩個月,我一定陪你去,還帶你去西郊騎馬。”

“當真?”沈新月雙手揮起來,眼眸中閃出耀目的喜悅。

“你與我寫保證書,若是沒能做到,日后換我來做姐姐!”

沈青鸞笑瞇瞇地看著她,右手稱其不備快速捏上她的嘴。

“好好好,寫保證書,我還在這蓋個指印,夠不夠嚴肅!”

“嗚嗚嗚!”

沈新月又要委屈了。

沈青鸞捉弄完人,快速上了馬車,留著沈新月在沈府門口吱哇生氣,嘴角不自覺地勾出柔和的笑。

她清晰地感知到,那顆在婚姻中變得疲憊的心,一點一點地,被來自沈家的溫情修復。

終有一天,她會重新變回那個耀眼的、光彩奪目的沈青鸞。

只這份愉悅,截止到見到君鴻白那張喪氣臉的前一刻。

“你還知道回來!”

對上君鴻白怒氣沖沖的質問,沈青鸞皺眉。

越過他在房中坐下,甚至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裙擺,方才直視他的雙眸:

“我只是嫁到你君家做主母,又不是關到牢里的囚犯。再說了,就算囚犯都能得親人探視,我不過回家一趟,難不成犯了死罪?”

君鴻白臉色鐵青:“哪有出嫁婦成日呆在娘家,你也不嫌丟臉!”

沈青鸞輕輕撩起眼皮,“我父親升官,作為女兒自然要回府賀喜。我父親都不覺得失禮,大爺竟然覺得丟臉?”

這話輕飄飄地砸出去,瞬間砸得君鴻白臉上五顏六色,所有的怒氣都止住了。

是啊,沈舒如今升官了,不再是一介普通的書生,反而是能見天顏,能諫百官的審官大夫。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前提是,他和沈家關系親密無間,和沈青鸞夫妻和睦。

可事實卻是,成婚多年,他從未登過沈家門一步,唯一的一次,還被沈舒罵了出來。

難言的畏懼之中,夾雜著惱羞成怒的憤恨。

第一次,他居然沒了以往的高傲和尊貴,居然在沈青鸞面前矮了一頭。

“大爺還有事?”沈青鸞挑眉趕客。

君鴻白臉色翻來覆去,終于咬牙道:“綿綿懷孕了。”

沈青鸞眸光燃起興味,“恭喜大爺。”

君鴻白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的神色,確信她沒有任何不滿或者的怨恨,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只再怎么不是滋味,也只得自己壓下,“她如今月份淺,正是要細心將養的時候,本就胎相不穩,杜家如今還出了這樣的事。”

沈青鸞藏在杯盞之后的唇悄悄勾起,一言不發。

君鴻白久等不到她接話,袖子下的拳頭悄無聲息攥起,半晌,帶著三分屈辱七分期待開口:

“你嫁入侯府多年,我和你始終沒圓房,我知道你素來喜歡孩子。這回,只要你讓岳父出面,讓杜家安然無恙地回來,我便讓你有個孩子……”

一聲粗糲刺耳的瓷器摩擦聲突兀地響起。

沈青鸞合上杯盞,干凈利落地打斷了君鴻白的癡心妄想,滿臉不加掩飾的惡心,“大爺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如此委曲求全實在不必。”

她揚起一只手,打斷君鴻白脫口欲出的話,雖然她這只手很想在君鴻白臉上,而不是離他這么遠。

讓她生個孩子來換杜家平安?

昨夜將整個京都的酒吃個精光,也說不出這么惡心得令人發笑的話。

他當他杜家的種是什么?

瓊漿玉露?是天大的恩賜?

“我不配也不能,至于大爺所說讓我父親出面救杜家一事,不可能。”

君鴻白臉上好大的不渝,立即就要翻臉發怒。

只到底今時不比往日,沈家不再是以前的無名書生,沈青鸞也不再是以往那個軟綿綿的受氣包了。

君鴻白只得強忍著胸口幾欲爆炸的怒氣厲聲道:

“沈青鸞,你幾時變得這么冷血了!綿綿知道杜家被抄家當時就暈了過去,她肚子里還懷著我的孩子。

你忍心看她孕期還如此擔驚受怕不得安生嗎?你自詡的沈家的仁善寬厚都去哪了!”

寬厚仁善?

這幾個字擲地有聲地砸出來,仿佛自動變得緩慢。

沈青鸞意味不明地抬眼,緊緊盯著君鴻白的臉。

原來他也知道,沈家家風仁善寬厚。

那前世,君倩和君遠每每誣告她,說她挪用鎮遠侯府的銀子,他是怎么說的來著?

說她目光短淺,說沈家貪婪小氣,說這輩子最后悔的,便是讓沈家婦入君家大門。

原來他都知道。

沈青鸞忽然笑了。

這一笑落在君鴻白眼中,似是夾雜著無邊的諷刺,又似是夾雜著無邊的悵惘。

君鴻白聲音情不自禁小了許多。

“你笑什么?”

“大爺憑什么覺得,我父親愿意開口,替杜家求情?”

君鴻白怔愣了一瞬。

沈青鸞這樣挑眉一笑的時候,全然沒有平日低眉順眼的溫順,仿佛有自信和傲氣自骨子里流瀉而出。

風華絕代。

沈青鸞雙手負于身后繞著君鴻白踱步一圈,“大爺不是不知,杜家人贓俱獲,人證物證具在,罪行已是板上定釘,要我父親開口說情?

你可知若是惹了陛下龍顏大怒,莫說杜家能逃過一劫,說不定連我沈家都會折進去。

大爺,君大人,大善人!我爹只是寬厚仁善,不是豬油蒙心的大傻子!”

君鴻白頓覺臉頰一陣火燒般的抽痛,怒道:“是你父親出言上諫才累得杜家落罪,哪怕如今求情千難萬難,可這是你們沈家欠杜家的!”

“沈家欠杜家?是我爹讓杜家做那對上行賄,對下坑蒙拐騙的卑劣行徑,還是杜家蒙騙來的銀子給我沈家花了?”

利如鋼刀的言辭瞬間將君鴻白從旖旎之中逼出,君鴻白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難堪。

“都是一家人,莫說沈家不一定會折進去,就算真的丟了官也不過是身外物,杜家上下那可是數十條人命!能將杜家救出來,岳父也是在贖罪——”

“啪——”

話語戛然而止。

君鴻白不敢置信地看著沈青鸞。

半晌,臉頰抽痛,他才后知后覺伸手去撫摸。

自己,被打了?

沈青鸞收回手,將白玉骨節般的手掌甩了兩下,仿佛沾到什么污穢。

“以往,還以為君遠腦子愚鈍是偶然,如今才知,有這樣一個蠢出升天的王八爹,君遠能識得幾個字,已經是祖上燒了高香了。”

她在說什么?

君鴻白腦子一片懵。

她在罵自己?

君鴻白良久才醒過神。

她怎么敢!

沈青鸞輕蔑地看著他,雙手交叉著在半空輕拂,身體力行地告訴他,打都打了,還怕罵幾句嗎?

“我這樣打大爺,痛不痛?”

她語氣很平和,平和到君鴻白險要以為方才的那一巴掌是幻覺。

“我不過打大爺一巴掌,大爺便恨我入骨,滿眼都寫著想將我扒皮抽筋。易地而處,杜綿綿對我的所作所為,比當眾打我的臉更讓我痛苦。

大爺讓我說動父親以整個沈家前途為代價替杜家求情?不如往窗外看看。”

她兩指并攏如利劍,指向窗外,語氣散漫卻帶著不容辯駁的威勢:“如今還是大白天,大爺怎就說起了夢話。”

廳內是久久的寂靜。

難堪、憤怒、羞恥、憎恨化為一柄利劍,將君鴻白割得千瘡百孔。

他拳頭死死攥緊,咬牙切齒道:“你這個蛇蝎毒婦,居然眼睜睜看著杜家去死!那可是倩兒和遠兒的親外家!

枉你自詡將他們視為己出,原來都是謊話,竟然為了一己私仇挑唆你爹陷害杜家。如今我才看出你的佛口蛇心!”

沈青鸞的臉倏然沉了下來。

君鴻白的話,戳中了她的逆鱗。

他竟敢污蔑父親的清名!

“陷害?”沈青鸞眸光冰冷,低吟著這兩個字。

“我父親參奏朝廷官員收受賄賂本是職責所在,而后查案的是大理寺,確定杜家行賄、抄家抓人的是京兆尹。

樁樁件件都是依法而行,你說我爹污蔑?”

沈青鸞冷笑,“你敢寫折子參奏我爹,參他一個尋思污蔑、陷害朝廷官員的罪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