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朱唇微啟,剛要開口,身側就急急地插入一個聲音:“老祖宗見諒,母親只是這些日子太累了,這才一時恍惚,并無不尊長輩之意。”

沈青鸞淡淡側頭,便見君倩身子微微前傾,認真地替她解釋。

察覺到她的視線,君倩亦側過頭來,沖她善意而赧然一笑。

沈青鸞……

面無表情地回過頭。

她要為自己膚淺的決斷而道歉。

前幾天她還認為君倩為人膚淺愚蠢,這幾日接觸下來,才驚覺不知不覺間她大有長進。

這幾日在自己面前套近乎的說辭無比自然,絲毫察覺不出怨懟憎恨之意。

足見她虛與委蛇和偽裝自己的能力,早已非前世那個君倩可比擬。

沈青鸞垂下眼眸,斂去眼中神思,口中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了君倩的話。

君倩臉上立即揚起明媚的笑容。

“母親的勞累女兒都看在眼里,我屋子里還有以往存著的血燕,一會就給母親送過去。”

她眼里的笑意殷勤而熱切,沈青鸞只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背過身子不去看她,含糊道:

“嗚,不必,你自己留著吧。”

只一句話,君倩眼底的熱切更甚,甚至還夾雜了幾絲感動和滿足。

她就知道,母親還是愛自己的。

沒有一個母親會拋棄自己的孩子。

這母女兩個母慈女孝的一幕,激得杜綿綿和陸氏俱都氣得牙根發癢。

不約而同想道:有奶便是娘的小賤皮子,有了沈青鸞,便忘了哪個養大她的。

自己如今是失勢,她這另找碼頭的動作也太不掩飾了。

只即便恨得牙癢,陸氏也不敢發作太過,陰陽怪氣地笑道:“倩姐兒如今長大了,知道孝順長輩了。”

不等君倩答話,她直接轉了話題,“沈氏,方才我說侯爺要回來了,讓你主持家宴,你既沒有反對,此事就交由你來辦。”

說著她就要起身往內室走,好讓沈青鸞連推脫的反應都提不起。

“祖母留步!”沈青鸞卻不讓她好過,慢條斯理地輕喚一聲。

“怎么,老身讓你做這么點事,你還要推拒?”

陸氏回身,滿面兇神惡煞。

可見這段日子的病,的確讓她吃足了苦頭。

只不知為何,沈青鸞總覺得有些怪異,陸氏這些日子的蟄伏,應當不止是生病這么簡單吧。

然她也無心深究。

褪去那層她自以為是的親情,陸氏于她而言跟路邊的乞丐無異。

她不會關心,也不會任她擺布!

更何況,陸氏病愈第一件事就是讓她來辦家宴。

一則她如今并不得陸氏信任,二則她如今并不粘手中饋。

更何況跟所謂的鎮遠侯八竿子也扯不上關系,怎的就非得將家宴推到她手上還不許甩掉?

怎么想,這其中都有陷阱。

只是不知這陷阱究竟是沖著鎮遠侯去的,還是沖著她沈青鸞來的。

然,既然明知有詐,她為何要主動往里踩?

是傻子還是瘋子?

“孫媳并無推拒的意思。”沈青鸞懶懶地起身。

這些日子她心情舒泰,將養得好,臉頰眼尾處都沁了淡淡粉色的紅暈,顯出比以往的沉悶賢惠截然不同的嬌媚舒心。

陸氏想起自己受的那些折磨,心氣更不順了。

“不是推拒,就趕緊去置辦著。”

沈青鸞意味不明地笑笑,“孫媳領命,只不過有一事需得請示祖母。

侯爺畢竟不是祖母的親生兒子,這家宴該比照什么禮數來布置呢?”

室內氣氛一時凝滯。

陸氏帶著血絲的雙眸死死盯著沈青鸞,恨不能從她身上剜下一塊肉。

偏沈青鸞好似無知無覺,仿佛說這些話,只是單純出于禮數而發問的模樣。

“祖母別怪孫媳愚笨,論理,侯爺位高權重,家宴自然該隆重無比。可論情,侯爺跟祖母不說親生母子,親緣上侯爺定然是比不過大爺尊貴的。

若是為著侯爺官職高便蓋過大爺的風頭,想必祖母心中也要不快。所以這家宴的度該如何把控,還請祖母指點一二。”

這番話有理有據挑不出任何毛病,卻是將陸氏的痛處拿手拖出來,用手指血淋淋地摳!

陸氏氣得渾身發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想她肆意暢快活了大半輩子,斗倒了前頭那個短命的正妻,弄死了那個帶歪她孫兒的杜文娘,沒想到臨了,居然受這樣的憋屈。

若按著她以往的做派,定要想辦法一帖藥直接毒死沈青鸞。

可偏偏,君鴻白早已警告了她。

還再三叮囑這次家宴事關重大,定要想辦法讓君呈松那個小畜生跳入他們設的陷阱。

也是為此,她才想方設法讓沈青鸞擔著主持家宴的名頭,為的便是君呈松追究的時候自己能甩個一干二凈。

沒想到沈青鸞這個賤人居然敢如此下她的面子!

思及孫兒那不留情面的模樣,陸氏動不了沈青鸞,前后都是受氣,不禁悲從中來。

“老祖宗。”君倩急急出聲,攔在沈青鸞身前打斷二人對峙。

“老祖宗息怒,母親這段時日太過操勞這才有此一說,倩兒愿意來操持這次家宴。”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陸氏胸口上下劇烈起伏,顯然是更氣了。

廢話,對著沈青鸞這張面色紅潤的臉說她太過操勞,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

沈青鸞看著陸氏拳頭握了松、松了握,心中不合時宜地想著,她該不會被氣死吧。

若真氣死了,她合離之事可就平白生出波折。

思及此,她輕描淡寫垂了眼瞼,“倩兒果真是長進了,知道主動為長輩分憂,你來操持順便歷練歷練,也是一樁好事。”

這般說,便算是踩著君倩的臺階給陸氏留了塊遮羞布。

陸氏便是心中再怎么不甘,也只得捏著鼻子認下。

沈青鸞施施然告辭,君倩忙跟陸氏福了個身,便風一般追了出去。

徒留被冷落的杜綿綿,眼神怨毒地盯著兩人的背影。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她的人生一步步往下,直至跌落凡塵。

當她身處泥濘的時候,沈青鸞的順遂安樂,簡直恨得她眼底刺骨地痛。

感受到她強烈而怨毒的視線,沈青鸞皺眉,加快了腳步。

跟在她身后的君倩不由得連聲輕呼:“母親走慢些……”

她追上沈青鸞,“關于家宴的布置,倩兒有許多事情想請教母親。”

沈青鸞面無表情,只腳步變得更快。

君倩這會卻好似變成了全然看不懂臉色的小孩子,或許她直到這會仍是下意識以為,沈青鸞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歷練她。

若她遇著困難,沈青鸞總會愿意替她排憂解難的,自然毫無眼色地繼續緊緊黏著她。

翠翠毫無顧忌地翻了個白眼,刻意大聲道:“夫人,您叫奴婢做的那雙蜀錦綴珠鞋已經制好了,如今就在含光院。

聽院子里的丫鬟們說,在太陽下一照流光溢彩,比那花叢里的蝴蝶還要好看,咱們快些去看看吧。”

沈青鸞贊許地看了她一眼。

跟在一側嘰嘰喳喳的君倩,忽然也收了聲。

沈青鸞沒再管她,主仆兩個悶頭往回趕。

走到院子門口,便聽得滿院子的丫鬟笑鬧聲:“珠珠姐姐,您就讓我們看一看嘛。”

“就是,藏得這么嚴實做什么,難不成那些珍珠都是豆腐做的,看一眼就會碎?”

“珠珠姐姐那么寶貝,到底只是一雙鞋子,夫人若是穿出來大家伙都看得見,如今不過是早一會讓咱們開眼而已,何必這么小氣。”

一窩吵吵嚷嚷,翠翠雙手叉腰,風風火火闖了進去:“好你們這幫小蹄子,造反了!居然敢趁著夫人不在如此無法無天!”

“無妨,”沈青鸞聲音里透著閑適愜意,“珠珠,打開看看。”

這些東西在她眼里不過是身外物,她并不如何看重,不過是一時興起。

小丫鬟們平日里忙于勞作,偶爾有些樂子也是人生一味。

有她吩咐,珠珠方才將嚴嚴實實捂在懷中的盒子打開,一手穩穩當當托出一對精巧難言的鞋子。

“你們站遠些,只許看,不許碰!”

沒有人反駁她,甚至可以說,沒有人發出聲音。

素白的蜀錦在日頭照射之下就顯得尊貴不凡,上頭以金線繡著數十顆個頭大小圓潤的珍珠。

晃動之間珍珠瑩光流轉,金線耀目璀璨,灼灼寶光顯出讓人不敢逼視的華美貴重。

沈青鸞笑道:“果然手工精巧,千金坊名不虛傳。”

君倩心中一動,忍不住抬眼去看身前沈青鸞的臉色。

這樣珍貴精美的鞋子……

沈青鸞素來勤儉不愛奢華,這鞋子定然不是給她自己做的。

那么,就是給自己的了。

大抵是日光太過柔和,君倩只覺得這張側臉透出難得的溫柔慈祥,好看得君倩渾身都像是浸泡在日光之下,暖洋洋得讓她想哭。

當日在安陽縣主府上,她曾聽陳芳說起她哥哥送她一雙綴滿珍珠的鞋子,讓她好生羨慕。

沒想到,沈青鸞居然看出來了,還悄無聲息地也做了這樣一雙鞋子。

甚至還是用蜀錦做的鞋面,比陳芳那雙更加貴重珍稀。

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砸得她鼻尖一酸,整個人都暈暈乎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