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相信沈舒不是這樣的人。

她只是,不敢相信……

前世父親憾然離世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雖然那抹痛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失去原本該有的鮮明和深刻。

可這刻,父親這番話,猝不及防便讓那抹悔恨和痛苦卷土重來。

她辜負的,是這樣深愛著她的父親。

都說近鄉情怯,沈青鸞這會竟然不敢抬頭去看沈舒。

只聽得沈舒又半是痛心半是沉重地嘆了口氣:

“我只知你這些年在君家過得不好,沒成想卻糟成這樣,原本的你何曾會為這等小事瞻前顧后?”

小事嗎?

沈青鸞心口壓著的石頭緩緩消散。

是了。

父親早就說過,在人命面前,旁的都是小事。

其實前世,君倩若是不喜歡她,杜綿綿若是想要主母的位子,何苦大動干戈害她性命。

只要告訴她,她并不會將君鴻白妻子這個位子看得如此之重。

這世上,比起人命,別的都是小事。

偏偏他們卻為了這樣的小事要了她的命。

重生后,雖然她早就下定決心極力避開那一伙人對她的影響。

可凝視深淵之時,深淵也在回望。

與君家人勾心斗角的同時,她也不可避免被君家人影響甚至同化。

若是換作以往,她怎么會因為救了一個人而如此擔憂自責。

呵,幸好,幸好她已經擺脫君家人了。

只是想起君呈松,她又是一陣頭痛。

冥冥之中她就是有一個念頭,想擺脫這個男人,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不對,自己怎么又想起他了……

沈青鸞心頭無語,將莫名其妙的人拋開,復才抬頭赧然道:

“父親所言甚是,女兒想左了。只是朱家……”

沈舒也沉默下來。

這世道,并非簡單的非黑即白。

有些人,有些事,本就不是能以單純的對錯來分辨。

“朱老爺是個難得的大善人。若他能開口,定然會感激你救他孫兒。”

可惜事實恰恰相反,朱老爺死了。

更棘手的,恰巧是他這個大善人的身份。

“不過,”沈舒忽然提起另一件事,“你一個女子,如何能從難以撼動的泥石之中將孩子救出來?”

沈青鸞呼吸一窒,還未想出如何應答,外門守門的小廝著急忙慌地闖了進來。

“老爺,不好了!”

小廝哐地砸在門上,疼得一陣齜牙咧嘴。

“一群人將咱們沈府圍了起來,說大姑娘心狠手辣殺了他們家老爺和少奶奶,要大姑娘償命!”

沈舒和沈青鸞驚愕一對視,瞬間便明白了朱家人的意圖。

褻瀆尸體雖然惹人非議,大周卻并無明文律法治罪。

所以朱家若揪著這一點不放,頂多讓沈青鸞背些污名而已。

可若是殺人,那就不一樣了,必得收監徹查才是。

沈青鸞臉色冷了下來。

縱然早就知道毀尸救人之舉,朱家不會善罷甘休,可他們如今的舉動還是讓她憤怒兼心寒。

不等小廝再度開口,沈青鸞氣怒轉身,大步獵獵向外走去!

她的確是心軟仁善,可世家教養賦予她的,除了立世該有的端方之外,還有立足必不可少的果斷和手段。

沈府門口果然被人團團圍住。

不少義憤的百姓抓著菜葉子朝著沈府大門口砸過來。

“朱老爺為人古道熱腸、樂善好施,每年冬天都給周邊的街坊鄰居施舍銀子,這樣好的人,居然有畜牲沖他下手!”

“朱少奶奶也是好人,每年除夕都會搭粥棚親自施粥,咱們城北的百姓誰沒喝過朱府的粥!”

“這樣好的人,就這么被害死了,連全尸都沒留,該死的毒婦,出來給朱老爺和少奶奶償命!”

人群中,趙藏枝著一身粉色芍藥交領長裙,眼神陰暗地盯著沈府的大門。

仿佛已經透過緊閉的門,看到了躲在后頭的沈青鸞有多么恐懼驚慌。

一股久違的暢快沿著血液竄入四肢百骸。

趙藏枝露出一個惡意至極的笑。

沖著朱少爺緩緩道:“朱少爺,沈青鸞一直避而不見,定然是心虛了。”

朱少爺眼底的恨幾乎要溢出來。

“她當然該心虛,害死我爹和我娘子,她憑什么還好端端地活著。”

趙藏枝語帶憂慮:“話雖如此,可她畢竟是沈家人,動手的時候也無人親眼看見,真要她償命,太難。”

朱少爺咬唇,下唇處很快蔓延出血漬。

可這痛,卻不如他心口疼痛之萬一。

他和妻子年少恩愛,曾經彼此許諾此生不離。

沒想到臨了,妻子慘死,他卻連手刃仇人都做不到。

好在,趙藏枝又慢悠悠補了一句:

“不過,像她這樣的貴女,若是聲名盡毀,定然會被家族拋棄,到時候她會比死更難受。”

朱少爺眼光晦暗,若有所思。

正當外頭沸反盈天之際,沈家大門,緩緩開了。

沈青鸞云淡風輕,袍裾輕揚。

人群靜謐了一瞬,隨即是更猛烈的咒罵。

“賤人,你還敢露面,還不跪在朱老爺面前磕頭謝罪!”

朱夫人面目猙獰地沖上前,就要撲到沈青鸞身上廝打。

沈家的下人連忙擋了上去,將朱夫人隔開,卻瞬間招致更多辱罵。

菜葉子、臭雞蛋洋洋灑灑砸了過來。

沈青鸞沖著眾人環視了一圈,最終遙遙和朱夫人視線相對。

方才在山腳下,朱夫人驟聽朱老爺的死訊,已是悲痛交加。

這會朱家下人將朱老爺和少夫人的尸體找了出來。

朱夫人一見夫君的遺體上破著的大洞,和媳婦慘死之狀,只覺那痛比自己去死還要更疼。

這會見沈青鸞還敢正眼瞧自己,歇斯底里怒道:

“沈青鸞,我家老爺哪里惹了你,你要這樣害他,連一個全尸都不肯給他留,是要他下輩子連人都做不了嗎!”

沈青鸞神色復雜,良久才緩緩開口:“我沒有殺害朱老爺和少夫人。”

她聲音并不大,卻像是一陣風,能夠讓所有人都聽見。

長街上安靜下來,襯得朱夫人的聲音越發凄厲:

“你沒有殺害我夫君和兒媳,那他們是怎么死的,難不成他們是自己將自己砍成這個樣子的嗎!”

她伸出手指凌厲地指向身后兩架木車上,下人將白布扯開,露出兩具沖擊力極強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