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啦——”

君呈松鐵鑄般的大腿破開碎裂的床板,如一柄鋒利的刀,邁著長腿一步一步往沈舒面前走來。

沈青鸞站在沈舒身后,瘋狂地沖著他使眼色。

君呈松看到她的視線,下意識腳步頓了頓,嘴角用力往上拉,試圖表現得和善一點。

然而他許是習慣兇神惡煞地震懾旁人,并不怎么知道該如何表露和善。

笑起來眼尾透著兇光,唇角僵硬地上揚,看起來更兇了。

他帶著一身木屑走到兩人面前,沖著沈舒彎腰拱手行禮:“呈松見過沈大人。”

揚手時,木屑洋洋灑灑掉了一地,就連沈舒衣袍上都沾了不少。

……

不過沈舒倒并未立即發作。

君呈松雖然年輕,可官位卻比沈舒要高,又是襲了侯爵的勛貴。

按規矩來說,應該是沈舒向他行禮。

但他卻主動拱手為禮,又謙遜地自稱名字以示恭敬。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沈家人又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加之沈舒方才口出惡言君呈松也并未爭鋒相對地回應。

心里頭的暴怒散去些許,沈舒面色稍微好看了點,卻依然沉著臉道:

“鎮遠侯若是深夜拜訪,也該走正門才是。”

君呈松一板一眼道:“今日青鸞受了傷,我心中放心不下,特來探視。”

沈舒剛剛散去的那絲怒氣,頓時又凝聚起來。

夜半私闖沈府,和他的女兒孤男寡女相處。

他礙著女兒的名聲和顏面,不好當面指責他無恥孟浪,這才略微遮掩換了個說法。

這個鎮遠侯倒好,不知道是真的聽不懂還是臉皮太厚,居然明目張膽地說來探視青鸞。

還說的這么理直氣壯,就好像極為自然天經地義一般。

而站在他身后的沈青鸞,神經早已經緊繃到極致,眼神又氣又怒地瞪著君呈松。

君呈松眼睛還是瞪得炯炯有神,嘴唇卻下意識抿緊了。

他他他,他又說錯話了?

他已經盡力在表現得禮貌了……

沈青鸞忽然就從他看似鎮定的臉上,看出一絲可憐巴巴的意味。

輕咳了一聲,拉了下沈舒的袖子,“今日在瓊林宴,被毒蟲追趕命懸一線的時候,是侯爺出手救了我和妹妹。

還有之前在鎮遠侯府,欲要合離之時也是侯爺出手相助。”

聽她為自己說話,君呈松配合地點頭,又綻出一個有些別扭的笑。

沈舒將她的話聽在耳中,心頭閃過一絲怪異。

忽然扭頭,沉著臉問沈青鸞:“青鸞,你老實告訴我,和君鴻白合離究竟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偏生是在鎮遠侯回京之后就合離,該不會起因是……”

說著,眼光在君呈松身上飄來飄去,滿是隱怒和懷疑。

沈青鸞心頭一突,心知父親想岔了,不敢再有什么僥幸的心思,忙解釋道:

“父親誤會了,我和君鴻白合離,只是因為他為人虛偽刻薄,屢屢踐踏沈氏門楣。

我和侯爺的相識實在是意外,此后相識相交,也并無任何愈舉。”

說這話時,她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日間在水面下,那一觸即分的親吻。

不,那并不能算是親吻,只是命懸一線時的權宜之計而已。

沈青鸞滿身的血液冷靜下來,聲音愈緩:“我受父親教導,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我和侯爺相交,他助我良多,我亦感激他良多。

可我也知道我的姓氏代表著什么,背負著什么,青鸞此生,絕不會再因一己之私而讓父親母親蒙羞。”

她的聲音滿是堅決和破釜沉舟的篤定,背負的,絕非是這個年紀的姑娘該有的沉重。

沈舒怔了怔,隨即卻是百感交集齊上心頭。

當初沈青鸞在鎮遠侯府三年,一直委曲求全,被人百般羞辱都不肯找父母傾訴。

每每想起那段時間青鸞或許遭遇的一切,沈舒只覺心如刀割。

這樣的女兒,他怎能懷疑她。

沈舒面露愧色,緩和了聲音嘆道:“乖孩子,方才是爹說錯話了,爹不該誤會你。”

沈青鸞垂著眉眼,讓人辨不清神色:“是女兒舉止失當,怪不了父親。”

她冷眼看著君呈松,“我很感謝侯爺對我的幫助,可我已經在鎮遠侯府蹉跎三年,更累得我一生負重難消,侯爺如今還要將我名譽毀到什么程度方才覺得夠了?”

君呈松怔怔地看著她,胸腔處激蕩的洶涌像是被一頭怪獸盡數吞下,逐漸化為一團死水。

“我,我只是……”

他想說,他只是因白日的那一個吻而心神動搖,所以迫不及待想見一見她。

更因為日間她冒險之舉受傷,因而擔憂至極,沖動來此。

不,這些或許都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不過是想她了,所以就來了。

“我從未想過要毀你名譽。”君呈松眼神里泛著委屈,可再多的,他卻吭哧吭哧說不出來了。

書到用時方恨少,他這輩子就虧在一張嘴上。

沈青鸞抿唇,扭開視線不去看他,嘴里只道:“既然如此,還請侯爺日后不要再做這些惹人誤會的事。”

君呈松默了片刻道:“好,那我便按照禮數,找人上門提親。”

沈青鸞凌亂了一瞬。

某一個瞬間,她甚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怎么就說到這個份上了?

還不等她反應,沈舒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夠了!你口口聲聲說并未想過毀青鸞的名譽,可你做的事樁樁件件,哪件不是將她推到風口浪尖!

青鸞是我掌上明珠,她的婚事自有我來定奪。你雖位高權重的侯爺,可我沈家也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你若敢來,我就算拼個魚死網破也決不讓你羞辱我女兒分毫!”

聽他這樣說,君呈松眼底也緩緩蔓上怒色。

“青鸞是你的掌上明珠,你還不是將她嫁給君鴻白那個王八做繼室,縱然是我拒了和沈家的婚事,可一開始也未必沒有轉圜的余地。

還不是你自己怕擔那背信棄義的名聲,才硬生生將女兒推入火坑!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資格定奪她的婚事!”

被他這樣毫不留情面地怒斥,沈舒臉頰漲紫。

七分俊逸去了五成,只余十足的窘迫。

不過他涵養極好,哪怕是這個時候仍舊沒有口出惡言,只既羞又怒地捏著拳頭。

“你……像你這樣魯莽無禮的人,也敢放言來沈家提親,做夢!”

而君呈松怒氣沖沖一說完,幾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他若想娶沈青鸞,無論如何也不該跟沈舒起沖突。

這不是絕了自己的后路嗎?

可還沒等他想著說些什么來補救,又被沈舒這句話激得氣血上涌,森森地盯著沈舒。

像是冬日里最堅硬的冰霜破開后露出的棱角,凍得人心肝脾肺都忍不住滲得顫了幾顫。

“沈大人,您要如何罵我都使得,可青鸞的婚事。”

他頓了一頓,臉上的局促無措早已不在,一雙黑眸斜飛著瞇成一道鋒銳的弧線,眸中狂風驟起。

“她已經被你錯嫁了一次,耽誤了整整三年,難道還要被你的自負清高耽誤一生嗎!

今兒個我只一句話,不論是陳宣,又或者是什么旁的書生,除非我死,若不然青鸞絕不會嫁!”

他氣勢洶洶,一改往日在沈青鸞面前慫成面團的慫樣,一時間竟將沈家父女震得說不出話。

良久,又或許是一瞬。

沈舒仍在惱怒失語之中,沈青鸞卻是反應了過來,率先涌上心頭的,居然是兇巴巴的惱意。

“君呈松,你今日胡說八道夠多了,我與你之間過往沒有什么,以后也不會有什么,你哪來的膽子在我沈家大放厥詞,給我滾!”

她指著門口,不,不能走門口。

沈青鸞改了方向指著他翻進來的窗戶,“滾出去,日后若再私闖我的房間,你我死生不復相見!”

她平日里總是溫婉含笑。

陰陽怪氣譏諷別人的時候,也是眸光泛冷,唇畔反而掛著冷冷的笑意,瞧著總人人以為她是個高貴出塵的仙子樣。

可這會盛怒之下,冰雪般的肌膚染上赤色,泓深湖般幽深的眸子因憤怒而愈見璀璨晶亮。

逼視得君呈松渾身膽氣瞬間沿著毛孔往外流了個干凈,轉瞬間仿佛脖子都縮短了幾寸。

“我,我走就是了,何必與我說這樣的狠話。”

他緩慢地挪著步子往窗邊走去,一邊走,一邊以余光往沈青鸞臉上看來。

可憐巴巴似乎等著沈青鸞開口挽留。

只他已經走到窗邊,仍舊沒等到沈青鸞開口。

高大的身軀仿佛要搖搖欲墜起來,緊緊抿著的嘴唇,似欲哀求又不敢多言。

最終仍是單手壓著窗檐,一躍而出。

窗外的星星仿佛都因這一刻的沉痛而失了光,窗外漆黑一片。

是以,沈青鸞也就不知道君呈松到底走了沒有……

屋子里好歹是安靜了下來。

良久,沈舒的心情才將將平復,回身看著沈青鸞:“青鸞,你跟父親說實話,你和君呈松之間……”

余下的話,他竟然難以啟齒。

也是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他這個父親做的有多不稱職。

他對女兒的一切,居然一無所知。

不知道她的愛恨,也不知道她的痛苦。

他有什么資格和立場來質問他。

話語在舌頭上打了個轉,沈舒改了話頭,“你若不想說就算了,總是別人胡言亂語,爹不會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