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荒天之下 > 二百零二、錦瑟無端五十弦…
  韓偲模模糊糊醒過來,驚慌發現自己四肢朝地,撅在地上。再看一旁的鄭森,更慘,狗啃泥一樣臉拱埋在地里。

  韓偲猛然反應過來,向后看,卻見熊懷在另一旁窺探林間路徑。

  熊懷回頭,正好雨韓偲相對目,韓偲深覺不自然,色厲內荏呵斥道“找到妖獸了嗎?”

  熊懷頓一下,確認是刪除了記憶,便隨意的回道“還沒呢。”

  韓偲順勢便想呵斥熊懷,此時鄭森則猛然將腦袋從土里拔了出來,鼻里竟還有泥土,一個噴嚏,那后坐力將鄭森滑稽的嘣了起來。

  掛滿泥的臉上全是懵,好似吃撐酒醉未緩過勁一樣,看著便感到好笑。

  然而韓偲卻不知自己是為什么,單單是看到鄭森這張臉,便覺得想要手刃鄭森。

  于是直上前,一腳全力轟向鄭森的屁股。

  一聲慘叫在鄭森的臉重歸大地母親的泥巴里戛然而止。

  鄭森再次拔出自己的臉蛋,再次嘣起自己,這回,甚至連耳朵里都在漏土。

  經過巨大疼痛的刺激,鄭森已然清醒了過來。

  “誰?誰偷襲我?——嘶!”憤怒的鄭森疼的直覺一邊屁股都麻了。

  一轉頭,便見到怒氣沖沖的韓偲。

  鄭森顧不得疼痛,諂媚而畏葸的笑道“公、公子,嘿嘿,你這是……?”

  “什么我這是?我讓你們找妖獸,你這是在做什么?啊?”韓偲心情暢快的暴吼著鄭森

  鄭森那略顯臃腫的身材,在韓偲的怒吼下,恰如一株暴風雨中的玉米桿,搖擺不定,似馬上就要倒了一般。

  “給我上前面帶路!”韓偲怒斥。

  鄭森懵了,為什么不是熊懷?

  卻也不敢違背。只能喏喏的走在前面。

  跟在一旁的熊懷暗自思襯,這可能是因為在刪除記憶前,鄭森說的話,使得韓偲在潛意識里依舊痛恨這個家伙。

  想通后,熊懷樂了——這下有鄭森好看的了。

  果然,接下來的路里,鄭森便是不斷韓偲被呵斥著。

  ……

  十方衍月中的事情怎樣了,張之林不知道,或者說根本不在意。他現在已然不知為何,一心偏到李不書的身影中。

  那怕枯坐修煉,那道身影也宛在燭光中的倩影,明滅間晃動著張之林的心,直讓他感到焦躁——他的心已因思念而被煎熬的干枯,他的精神也因那無名無止的思念感到痛苦,然這種痛苦,卻似甜蜜的灼燒,在靈魂上烙印出屬于他的思念……

  針扎般的疼痛落在思念上,令他幾乎想要在地上翻滾。

  張之林受不了了。直接起身。向著門外便去。

  推門放入一陣清風,這才驚覺此時竟已夜斬斜陽,月斷日光,整片天地,都在黑夜的紗帳之中,都如一湖水,在沉靜中變得深不可測起來。

  張之林直接向著那李不書的房間而去。

  未靠近,便見李不書孤身而出,出了房間,來到山脈前,連影子也不帶,只著一襲瓷白長裙,踏無邊靜謐便向遠方的山走去。

  張之林毫不猶豫,跟著李不書便去。

  李不書與他不近不遠,正好三十步,竟顯的有很多默契。

  很快,李不書便來到一處清泉躍光、林白是月,四下曠達、無邊自在的林間。停下來,來到溪水旁,取出琴。

  李不書很自然的架起琴,調試著琴音,笑道“還不出來?”

  張之林攏月光在身,凝目光投伊人,大步流星,來到李不書面前。

  李不書傲然的一寸目光都未舍在張之林身上,可惜了張之林慷慨的全部目光。

  張之林目不移的看著李不書,李不書白衣似梅,難近絲毫。

  李不書依舊不語。

  張之林卻直接近前,說道“是我唐突。不過,你可有酒?”

  李不書看了一眼張之林,美目中盡是感觸。

  張之林實在無禮,可這種無禮卻很受李不書欣賞。

  “小家伙,你倒是很霸道嘛。”李不書調笑道,隨即素手一揮,取出三壇酒“馬上天,這酒的名字。你喝了,便如醉了之后在馬上看天一般。就不知你……”

  張之林直接捧過一壇,一巴掌甩開壇封,捧起來,大吞起來。

  暢快至極!

  張之林直覺得舒服至極!那是一種未曾體會的舒服!

  李不書親眼看著張之林灌了一壇酒,驚的止住了調弦的手。

  馬上天,這酒可不是正常的酒。這酒專對修士,很多時候是用來行刑逼供的,不說便灌,喝多了,甚至連靈魂都能灼燒受損。

  張之林喝完一壇,看著李不書,竟直愣愣道“我想看你面紗下,是何模樣。”醉氣滿滿,卻有一片豪放在身。

  李不書徹底呆了。

  見過大膽的,沒見過如此大膽的。

  早上吃了幾顆熊心,幾個豹子膽?區區悟道境,在一個凝鼎境面前如此放誕恣意?

  李不書于是笑道“你可知我是誰?”

  張之林箕踞而坐,看向李不書“你知道,我是誰?”

  李不書眉頭微挑“哦?你是誰?”一顰一蹙,盡是挑釁的滋味在其中。

  張之林摟住酒壇,爛醉如泥的感到自己的手飄過眼前,實際上是指向那明月。

  “三十年,可嘆風流。五十年,可知興亡。百年可知焉可欺!我是三十年后的英姿風發!我是五十年后的欲與天齊!我是百年后的江山至尊!”

  李不書看著恣意妄為的張之林,竟然不生氣了。

  她以為早已磨盡的豪情,竟在這爛醉后的胡言亂語中,再此被打火石般擦燃,那一點點的火星,便點燃了自己。

  自被李家當成嫁與韓家的籌碼后,拈嗅青梅的羞怯與執劍問路的傲然,一并被鎖死,鎖在那恒古的明月下,也若在一弦一柱找不回的華年里……

  可今時今日,在這月下,她又似乎找回了曾經的向往,在這張揚且不真實的小子身上。

  她記得自己在月下奏了那么久的琴。

  便是因為對現實的無奈,只得在指尖奏出自己的桃花源,來麻木自己……

  然此刻張之林的熱情,卻突然令李不書想起函谷關的那個雨空初晴的光芒中,自己在彈琴時感受到的心慌。

  那一陣心慌的鮮艷,不亞于現在張之林帶給她的豪情半分。

  那時李不書直覺得不對勁,可卻找不到原因。

  現在再看著不知姓名的自大家伙,心中卻是一動。

  李不書自己都不敢置信。

  會是這家伙?

  雖是心里難以置信,但指尖依舊奏出一段悠長細膩的琴聲。

  原本感到頭痛不已的張之林,忽而只覺得群星斗轉,移形換位間,再醒來,已置身于一堆亂石中,那亂石里,有一顆石子,閃現著無限的芳華,隨即,一陣陣煙霞涌出,一陣陣光影閃現,最后無數的白云擁抱住自己,輕柔的撫摸著自己。

  張之林昏昏于這琴聲里…

  綿綿悠長的琴聲靈動至極,正似美姬遺立樓榭之上,開喉而唱。

  歌聲清麗而柔婉,令那與風纏綿的云癡滯,在一片片裊裊氤氳紛染間,隱約可見曾千波撼城、流云蒸景的天地。

  續而,弦聲由緩至快,正如清泉落石、玉盤接珠般,催得張之林只覺得清風拂面,睡意頓起。竟便如此的依在李不書的琴聲旁酣然入睡起來…

  李不書此刻已渾然不記自己想做的是什么,此時的李不書只驚訝于自己那渾然天成的演奏——明明是一曲早已失傳的唐殘譜,今日卻竟然無緣由的在指尖自然流露出來,水到渠成。

  而這一切只是一種感覺。

  這感覺教李不書停下琴來。

  可這琴的停頓,卻似飛流掛川,九千尺已滑落六千之尺,再也聽不得任何聲音,乃是合情合理。

  不如說,正契合了《琵琶行》之言:此處無聲勝有聲。

  而張之林的夢,也來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中,在沒有中心,沒有邊界的汪洋中,枕在一葉弧舟上,沒有任何聲音,安然享受著這純白的靜謐,竟是如此的完美。

  一瞬卻似永恒。

  續而,琴聲再起,六千尺終于垂至九千尺,更似云落大河鏡面,皺起夢境。

  張之林在懵懂之間,似見萬丈星河,似入千里綠野,處處充斥著一種溫暖的觸感。

  而那琴聲也從淡然緩緩的歸于平靜。

  這一段的平靜,卻是一張畫的余白,是一首詩的余韻,真真是妙不可言。

  雖是平靜,卻又有著喚醒一個人奇效。

  便像花園中,擁一人入睡的是一花香,伴一人醒來的,同樣是花香。

  張之林舒爽的醒來,深深吸一口氣“我好久,未如此暢快的睡了!”

  此時李不書看著張之林,只是好奇,至于其他的,卻不顯得那么重要了。

  張之林看著李不書的琴,遞給李不書一壇酒,笑道“散修張之林!”

  李不書一愣,也笑道“散修,李不書!”

  張之林指向那琴,笑道“不知,我可否彈一彈?”

  李不書驚異的問道“你知道這琴譜?這可是唐殘譜〈華錦瑟〉。”

  張之林搖頭“從未聽過。”

  李不書笑道“那算了。”輕飲下一口馬上天。

  張之林卻走向琴,一副不信邪的模樣。

  李不書見狀,便直接讓開,讓這張之林撞撞南墻,好讓他回頭。

  李不書輕飲一口酒,說道“傳聞詩帝李商隱死前得人指引,強行續命,玉谿生(李商隱號)泛舟南海,從此不知音訊。有人說他得大道永世隱居南海,有人說這不過荒唐傳言罷了。也有人說,李商隱殉情大唐自殺了。無論怎么說,這首殘譜,便是為李商隱而作的。”

  不待李不書感嘆,張之林便奏響了琴聲。

  琴聲似潮,遠赴明月。

  只是這第一聲音,便令李不書愣住。

  對。

  張之林彈的對。

  張之林也驚訝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嫻熟,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得心應手。

  同是一段曲。

  卻奏出了另一種意境。

  一種慷慨匡世、傲然不屈的風骨。

  似大河滾滾,大風揚云,恰一八尺壯漢,執鐵板猛砸,狂砸間吶喊聲、唱喝聲不止,便如那狂風中的雷電,交相呼應,震顫了一切!

  這狂蕩的氣勢,正奏到了李不書心間。

  于是李不書仰頭便飲,大口大口,烈的眼淚直流!

  這酒,對的起此夜月明正好。

  這琴聲,正似勾勒不盡的詞章,令李不書,再回想起曾經!

  那曾幾何時自詡永不退讓的身影,已經蹤跡杳然了許久……

  在現實里被困,甘愿久在樊籠里的靈魂,在這一刻竟再一次,池魚羨淵、籠鳥求林起來……

  就在張之林的琴聲中,李不書似乎又回到了過去……

  于是,合著月光,飲著酒,兀自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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