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聲，巨大的石頭，將枯井整個蓋住了，也將唯一能灑入井底的月光擋住了。
井底一片漆黑，讓人莫名不安。
不等林慕七問，求生欲滿滿的周亦然，先一步開口：“上面的人是我師父，他在給我們善后，放心好了。”
“呃……好的。”林慕七真的是一言難盡，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她這是要當作沒有聽懂，還是聽懂了呢？
周亦然說完，也反應過來了。
枯井有片刻的死寂，一股名為尷尬的氣氛，在枯井彌漫……
就在林慕七猶豫，要不要說點什么，轉移一下話題，緩解一下尷尬時，周亦然先開口了：“蕭王妃，你應該猜出來了，我在宮里呆過一陣子。”
“我們先去大殿吧。”林慕七生硬地轉移話題。
她沒有那個惡趣味，要去探聽人家的悲慘地過往。
周亦然卻是豁達地道：“蕭王妃不必如此，這又不是什么不能說的事。畢竟，當年的我并沒有錯，我沒有必要用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
“蕭王妃，跟我走吧。”周亦然雖然在說話，但也沒有耽誤正事，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燈籠點燃，將井底的秘道打開，帶著林慕七朝秘道走去：“這條秘道，通向大殿。是我師父告訴我的，你放心，我走過一回，絕對沒有錯。”
秘道很窄很小，只容一人行走。
周亦然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林慕七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緊跟在周亦然身后。
兩人起初都沒有說話，可走著走著，周亦然突然開口：“其實，我并不像，我說得那么不當回事。我當年怨過恨過，怨我小叔為何要多事，恨朝臣都瞎了，讓一個假貨坐在皇位，讓一個假貨害得我家破人亡。”
“剛進宮的那段時間，我躺在床上，整晚整晚地睡不著。看著屋頂，一遍又一遍地問老天，為什么是我？”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們周家又做錯了什么？”
“為什么是我、是我們周家來承受這些？而真正犯錯的人，卻能坐在那里，盡享人間富貴。”
“我那個時候，恨天恨地恨所有人，整個陰沉沉的，看誰都有仇。”也因此，他剛入宮那會，過得很不好。
沒有人會喜歡，一個陰郁又黑暗的人。
直到后來……
周亦然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到空洞：“后來，我在宮里呆久了，看到了太多人間慘狀，看到了太多命運無常，看到了太多無能力與悲苦，我就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這后宮是個吃人的地方，尤其對生活在底層的宮女與小太監來說，這后宮就是絞肉場。進來的人，能活著出去的，沒有幾個。”
“后宮宮女、太監上萬人，宮女不說，宮里的太監，不論是剛進來的小太監，還是混到掌事的大太監，哪個不苦，哪個不是無路不可走的……”
“但凡有一點辦法，他們都不會進宮來做太監。進了宮，做了太監，連人都稱不上。在宮里，太監就是個物件，不說榮辱，就是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上。”
“我那一年，宮里一共進了七十八個小太監。去勢時，有三人熬不過去，生生痛死了。余下七十五人分散到各宮，跟著掌事太監打雜。我們這些小太監，二十多個人睡一間大通鋪。”
“蕭王妃或許不知，太監剛去勢的那段時日，解手是不能自控的，我們經常會尿在身上而不知。二十個人，人人身上一股子尿騷味，你想想那環境……”
周亦然笑了一聲，笑得悲傷而自嘲。
“那個時候，我真的惡心壞了，總覺得自己身上全是騷味，洗都不洗掉的那種。我那時，一進那屋子就想吐，可又不得不進，不進就沒地方睡。不睡好，第二天沒精神，當差走神，那就得丟命。”
“可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在宮里，有權處置我們的，不只皇上和后妃主子，宮里稍有權勢的掌事太監，都能要我們的命。”
“跟我一起進宮的那批小太監，第一年就死了十三個。除了那三個，去勢時沒熬過去死的，有一個是病死的，有七個被主子活生生打死了，有兩個被大太監看上了。”
“那兩人，以為自己得了大太監的青眼，歡歡喜喜地走進去的，等到出來時……”
周亦然說到這，語氣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他帶著哭腔道：“他們被人抬出來時，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只剩下一口氣，可人活著卻是死了。他們被人用破布一裹，丟進糞車里拖出了宮，到死都沒有人過問一句。”
“我是命大，在分活的時候，我因心懷仇恨，整個人看上去太陰郁，管事的太監不敢讓我在主子面前露面，把我丟去了冷宮。”
“我就是在冷宮，遇到了我師父。他是一個老太監，跟著先皇和太后的，很有本事，教了我很多，我能出宮，能擁有新的身份，能堂堂正正活這幾年，全都是我師父幫我的。”
“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很慶幸遇見了他。要不是有他，我別說出宮查找真相，為家人報仇了，我連個人樣都活不出來，只能像一坨爛泥一樣，死在宮里。”
許是在心里憋了太久，周亦然充滿了傾訴欲，不管林慕七想不想聽，自顧自的說了一路。
林慕七知道，周亦然并不是說給她聽的，周亦然他只是想說，想要讓人知道他經歷了什么，因為……
他們此行，很有可能有命去，沒命回。
周亦然現在不說，以后很有可能，就沒有機會說了。
是以，林慕七什么都沒有說，只安靜地聽著。
周亦然在說這些時，哪怕刻意壓制自己的情緒，林慕七也能從他的話中，聽出他的悲傷與沉重。
唯有在說到他師父的時候，才有了幾絲鮮活的氣息。
可惜，這一段路有限。
在周亦然說到他師父，說到他人生中，唯一的光亮時，他們走到了秘道的盡頭。
“到了！”周亦然舉起燈籠，照亮他面前的那扇秘道的門。
他沒有急著打開，而是轉身看著林慕七，一臉肅穆地道：“打開這道門就是大殿……蕭王妃，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一旦我們打開了門，走進去了，我們的生死就不再受我們自己掌控，你也沒有了后悔的機會。”
他很想報仇，做夢都想報仇。
可是……
周亦然看著林慕七，露出一抹極淡極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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