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遠郊山上的墓地處。
阿輝終于又在段家的墓園區里找到了人。
墓園里的路燈是暖黃色的，但是穿透力不太強，只是晃清楚個人影兒。
還記得他當初第一次在這里找到人的時候，哪怕他一個大場面見慣了的人物，也不由的覺得冷汗涔涔。
可如今……呵～倒也習慣了。
也是！除了這兒，他還能去哪兒呢？
一個穿著考究，渾身上下都尊貴不凡的男人，此時卻孤零零的靠在一座嶄新的墓碑一側。
那散落在四周的酒瓶子東倒西歪的扔的滿地。
那人還在仰頭往口中灌著酒。
阿輝見狀一向的錚錚鐵漢也不由的心口泛酸。
剛想上去像往常一樣規勸一番，但是走近幾步后，看到秦執懷里抱著的白瓷盒子，太陽穴上的青筋凸起一跳一跳的！
再轉眼看到那墓碑后面被扒的堆在一旁的新土，阿輝甚至恨不得當時虞彌直接殺了他得了，將他一并帶走。
也好過他現在行尸走肉般的，幾乎是每個月都要來挖幾次她的墓。
秦執此時已經喝的酩酊大醉，依稀見得自己身前有個影子在晃。
此時的他突然緊緊的護著懷中的瓷壇子，眸色渾濁，但是神色仍舊是陰戾而戒備的說道:“段敬馳，彌彌是我的！她愛的人是我，你不能搶走她……”
但是下一秒，他便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跪地哀求道:“求你了，我只有彌彌，我什么都不要了，哪怕你要我的命都可以，我只要彌彌在我身邊，求你了……大哥……”
這一幕逼得阿輝險些發狂暴怒！
這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叱咤于上海灘黑白兩道的秦爺嗎？
此時像是一個落草為寇的俘虜般在這里求饒于他曾經最恨的人。
“秦爺！秦爺……你振作一點吧！現在整個段家都跟著你姓秦了，這不是你當初一直想要得到的么？你看看你現在，哪里還有半分當初的野心抱負……”
可秦執只是緊緊的抱著虞彌的骨灰盒，死都不肯松手分毫。
秦執在聽到阿輝的聲音時，將他辨認了出來。
“阿輝，你說要是有一天我去見了她，彌彌會原諒我嗎？”
“不會的吧?她合葬都要跟段敬馳葬在一起，怎么會原諒我呢呵～”
阿輝閉上了眼睛不再答話。
須臾過后，反而緩緩從腰間摸出自己的勃朗寧，只聽見一聲機械的響動。
半自動式的勃朗寧緩緩指向了秦執的方向。
阿輝寧愿痛快的給他一槍，也好過讓他余生都在悔恨跟煎熬這種生不如死的境況下生生熬著。
可就在他扣動扳機的前一秒，不遠處飛來的子彈瞬間震掉了自己蓄勢待發的勃朗寧。
阿輝猛的看向墓園的入口處！
只見一個渾身黑衣的青年正放下手槍，慢步的走了進來。
阿輝當然記得他！
他是阿行，是段敬馳手下的第一得力特助，手段和能力絲毫不在自己之下。
沒想到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
看來跟了段家這倆兒子，耳濡目染這些都是必須的。
“你膽子不小啊，竟然敢對段家的掌門人不利?就這一條，哪怕我今天將你就地正法也不為過！”
阿輝錯開眼，剛剛被那槍打得虎口還在震痛不已，但是看著匍匐在自己腳下的秦執，阿輝卻并不后悔自己的決定。
“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輪不到我管？我告訴你！姓秦的他連死的權利都沒有，不是算計段家么？這下段家整個都是他的了，豈不是合了他的意？”
阿輝顧不得虎口的疼痛，猛地攥緊了拳頭，沖了過去一拳頭揮了過去！
但是說時遲那時快！
原本還萎靡不振的男人，此時卻像是從沒喝醉般的沖到了阿行的面前，硬生生的挨下了那一拳。
“秦爺！您這是……”
阿輝此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恨鐵不成鋼的看著秦執恍惚的身影。
“阿輝，他說的對，我就該活著……死對我來說太簡單了，只有我活著才能每分每秒的受折磨，才能贖罪……”
過了半晌，阿輝彎腰拾起了自己的勃朗寧，收斂了所有的表情，一言不發的轉頭朝著外面的方向走去。
只留下了秦執一個在原地。
阿行看秦執沒了威脅，也不想久留，但是轉頭看著被扒拉的亂七八糟的墳頭，咬了咬后槽牙，終究是忍不住的開口道：“秦執，遲來的深情比路邊的野草都賤！人死了再來這一套還有意義么？你這輩子就該活在痛苦里！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說完，便大踏步的將他一個人遺留在原地。
秦執溫柔的摩挲著那個白瓷壇子，由于懷抱的時間過長，已經帶上了他的體溫。
“啪嗒——”
一滴淚落到那上面，但哪怕是沾染了人的體溫，冰冷的瓷器還是不被那淚水所打動，怎么滴落上去的，又怎么原樣的沿著紋路落到地面上。
若干年后。
蘭苑小筑的望湖亭上。
兩鬢斑白的阿行恭敬地站在一旁，匯報著段氏的近況。
“先生，那人雖然心緒凄迷，但是也頗有手腕，段氏在他手里也算繁榮了這么多年。”
說完便抬首看向了他口中的先生。
要說還得是先生，當初段敬馳因為虞彌的死悲痛欲絕，幾乎要活不下去，連續多日的不吃不喝之后，阿行拿出了虞彌曾經交到他手上的一封信。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將信交到了先生的手上，誰知先生在看過之后沉默良久，終于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在段敬馳恢復之后，才知道當日秦執一怒之下開槍殺了段父！
不過段父之死，沒有引起什么水花，哪怕是段家的祖父母。
秦執也因為受傷加上打擊過大一直重病未愈合，等到他有意識了之后，阿輝便告訴他說段敬馳和虞彌雙雙殞命，已經合葬到了一起。
怒火攻心的秦執直接來到了墓園，直接挖出了虞彌的骨灰，將她單獨開墓樹碑。
彼時哪怕秦執是個私生子，也不得不負擔起段家這座大廈。
可他沒想到的是，虞彌的骨灰早已被段敬馳，灑在了大海里。
他不會允許世間的一切塵埃之物，打擾到彌彌一絲一毫。
聽著阿行的匯報，段敬馳輕輕的擺手，看見示意的阿行悄然地退了下去。
感受著海風地吹拂，段敬馳緩緩低頭，從衣服內側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封早已泛黃、字跡模糊的信來。
哪怕是早已閱讀過上萬遍，對上面的每個字，一撇一捺都了然于胸了，但是目光觸及到那娟秀的字體時，心里仍舊是軟成了一片。
“彌彌，你答應過我的，只要我這輩子好好活著，那下輩子你一定會來補償我的……彌彌，等我好不好？”
……
又過了若干年~
“這位公子？公子！醒醒啊……”
段敬馳感覺到頭頂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耳邊有人呼喊著自己。
段敬馳緩緩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穿著老式旗袍的婦人，那婦人看他終于清醒了過來，淺笑著松了口氣。
關切的問：“這位公子你受傷了，我家前面的弄堂里有間私人醫館，要不我先送你去看一下吧？”
段敬馳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一時之間大腦并沒有反應過來。
只記得記憶里最后的畫面，他臨終前吩咐阿行，要將自己火化后一同葬入海底。
這么一睜眼，畫面就變成了這副光景？伸手看著自己年輕勁瘦的身體，這哪里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分明是年少時期的自己。
看著他陷入沉思的樣子，再看到他額頭上的斑斑血跡，那善良的婦人微微擔憂著——該不是把人給傷到腦子，所以傷傻了吧？
卻在下一秒聽到段敬馳溫潤謙和的開口道：“謝謝您，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婦人愣了一下，不免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青年，他的穿著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沒有來過這種貧民窟很正常。
“這里是城西村的六號弄堂。”
段敬馳喃喃的念叨著這幾個字——城西……弄堂……
隱約覺得無比的熟悉，但是這時他腦袋又不合時宜的疼了起來。
看著他難受的樣子，婦人便好心的提議道：“公子，這邊就是我家，要不你先到我家休息一下吧，我去醫館里請了大夫來給你瞧瞧，也好放心些。”
段敬馳擺了擺手，“不必。”
看著他踉蹌了起身，但仍舊是走不穩的樣子，那善良的婦人終究是不放心，但是她身體常年勞累也不良于行，于是朝著自家的方向喊了聲——
“彌彌，趕快出來下啊~”
原本去意已決的段敬馳在聽到這個名字之后，霎時被定在了原地，那矜貴勁瘦的身軀一動不動的矗立在那里。
“怎么了媽媽？我還在做功課呀~”
聽著那記憶深處那道輕靈柔美的聲音，還有隨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段敬馳不可置信的抬起了頭，看向了帶著刺眼陽光的湛藍天空。
虞母對著她耳語了幾句，那個女孩便心領神會的上前。
看著此時沐浴在陽光之下的少年身影。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啊？”
（民國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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