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那年1981 > 147 老腔不隨時調
  此時此刻的肥田村長,用騎虎難下來形容明顯不合適。

  騎虎難下,表示左右為難,現在的肥田村長一點都不為難。

  他的態度很堅決。

  那就是無論如何,山魚這院子是不能拆了。

  作為一個政策研究愛好者,以干部自居者,對于省報的陳主編,他還有一點了解。

  給原省長當過秘書,后來省長調任,他自愿去省報做了主編。

  不管是在輿論界,還是在領導中間,都是個很有話語權的人物。

  大倉在路上見義勇為,救人,殺死搶劫分子,本縣接到了事發地的通報。

  然后縣里下發到公社,公社又下發到村里。

  畢竟是咱們治下的榮譽嘛。

  只有肥田村長沒覺得是榮譽。

  他相當無語。

  相當不平衡。

  現代社會醫學發達了,聽說這遺傳那遺傳,怎么著殺土匪這事,還帶遺傳的?

  那么大倉他爹梁秉仁生病早早死了,這個怎么就不遺傳了,大倉為什么不嘎嘣死掉呢?

  不過大倉他們兩男一女,三個人對上十個窮兇極惡的劫匪,殺死六個,重傷四個,這讓肥田村長相當驚心。

  想當年梁金元殺土匪,也不過就是用石頭砸死了一個土匪而已耶。

  大倉都能平均到三個多了。

  為什么一輩比一輩猛?

  大倉殺過人,手上沾了血,要說肥田對他沒一點忌憚那是不可能的。

  要不然在山魚這里,大倉當面嘴里不干不凈的,又是放狗臭屁,又是狗娘養的。

  換了別人,肥田早就讓人把他控制起來了。

  可是對方是大倉,肥田就不敢讓沖突太激化了。

  生怕激化到局面不可控,大倉連他這個村長也消滅了。

  現在好了,局面完全控制住了。

  只不過是在大倉手里控制著而已。

  肥田村長那些冠冕堂皇的政策規定,嚇唬嚇唬老百姓還行,真要見了報,擺在面上。

  他那叫拿著雞毛當令箭。

  堂堂一村之長,不但不對村里的老光棍有所照顧,連賴以棲身的院子都要給他拆掉。

  還揚言居住條件不在五保范圍之內。

  這要讓他的幾個哥哥看到,不說別人,就是他的大哥都會親自回來,拿把手槍把他崩了。

  只是,作為一村之長,被大倉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當面罵了,他還什么辦法沒有。

  還要寧愿當狗娘養的,也不敢動山魚的院子。

  肥田村長怎么有臉面對周圍越來越多的村民?

  他怎么有臉掉頭回去?

  奇恥大辱啊!

  此時此刻的他,想死的心都有。

  真的盼望地上裂開條縫,他鉆進去。

  大倉還在那里不依不饒地挑唆:“宋村長,趕緊的,代表村集體拆院子,不拆可就是狗娘養的!”

  “大倉!”梁秉海走上來,責備的口氣,“怎么也是你六大爺,怎么能這樣說話!”

  然后梁秉海回頭看著村長:“要不然算了?先讓山魚這樣住著,什么時候妨礙規劃了,再拆也行。”

  肥田村長就是再屈辱,老臉再沒地方放,也只能如此了。

  梁秉海這樣說,他順坡下驢:“那也行啊。”

  就準備撤離。

  大倉又補了一刀說:“村長大爺啊,以后這樣的事多干,欺負俺叔這樣的老實光棍子才算真正的英雄好漢!”

  肥田村長一口老血涌上來,頭腦一陣發暈。

  去年年底的感覺又上來了,他覺著是不是有必要再去住住院?

  這時候,一陣吵嚷聲傳來,接著就見宋其果帶著六個青年跑過來。

  七個人全部臉紅脖子粗,醉醺醺的,每個人手里還提著棍子。

  “怎么回事?”還沒走近,宋其果就大聲嚷嚷起來,“聽說隨便占了集體的地方,還不讓拆,哪個混蛋這么大膽?”

  “誰,誰這么大膽,站出來!”

  “混蛋,不想活了我看……”

  其他六個青年也放肆地大罵著。

  只不過村里人沒人認識他們,一看就是外村的。

  這都是宋其果的朋友。

  其中兩個是同學,其他四個是同學的朋友,也就成了他的朋友。

  過年的時候,宋其果的哥哥姐姐們都回來了。

  宋其果跟哥哥訴苦,希望能得到哥哥的支持,幫他報仇。

  沒想到哥哥姐姐沒有一個向著他說話的。

  不但不幫他報仇,還都批評他不對。

  就拿梁金元來說吧,就是本村一個老頭而已。

  大倉呢,不就是從小死了爹,村里的一個窮小子。

  哥哥姐姐根本就沒把那爺倆放在眼里。

  農村的小人物,根本不值當的嘛。

  這讓宋其果十分絕望,親情已經沒有了,這世上再也沒有兄弟姐妹。

  過完年,他哥哥要帶他進城,準備給他找個活干。

  但是宋其果拒絕了。

  他已經被五大爺坑過一次,不想被哥哥再坑一次。

  尤其是在他的內心已經沒有兄弟姐妹的情況下,更不想聽從哥哥的安排。

  很快,冰河解凍,彩蝶紛飛,狗熊撒歡,春暖花開,萬物復蘇,這是——

  交友的好季節。

  農民們都開始忙碌的春耕,而宋其果種地是不可能種地的,這輩子都不會下地干活。

  無所事事,只能去找跟他一樣也是無所事事的同學玩。

  同學又介紹同樣無所事事的朋友給他認識。

  于是,他們再也不無所事事了。

  每天就是忙著呼朋引伴。

  不是你找我,就是我找你。

  反正沒一天閑著,一天不湊堆兒就沒著沒落,失魂落魄。

  湊一堆兒的基本模式就是抽煙,喝酒,聊女人。

  家里人也不是不管,是根本管不了。

  那種封建家長的權威在這些青年身上不好使。

  你說輕了,他不理你。

  說重了,就會反駁你,老腦筋了,老腔不隨時調,你們懂個屁啊。

  要是家長翻臉,準備跟兒子動硬的,那么兒子也翻臉了,看樣子,家長要是敢動手打他,他肯定要還手。

  都是這么大的青年了,家長掂量掂量打不過他。

  還能怎樣,家長只能認慫了。

  內心的悲哀和絕望可想而知。

  這個社會是怎么了,小的居然不怕父母了,不聽父母的話,還敢跟父母頂撞。

  甚至都要跟父母動手了。

  現在父母還正當年,還能干活,還養著他,他就這樣對父母。

  要是父母老了,干不動了,生病了,能指望他們這樣的孝順嗎?

  可是,攤上這樣的了,父母又是什么辦法都沒有。

  同樣沒辦法的,還有肥田村長。

  到去年年底為止,小兒子對他還是畏懼的。

  甚至用馬扎把他的腦袋開破,他也沒敢反抗。

  雖然這小子不成器,但是這一點,還是值得欣慰的。

  但是,過完年,自從跟那些狐朋狗友拉幫結伙,他就迅速跟他們學壞了,變得不受管了。

  兒子長大以后,父母這東西,在他們眼里基本就跟信仰是一樣的道理。

  所謂“信神有神在,不信是個泥塊”,就是說你沒信仰,沒有畏懼感了,神像也不過就是一件泥塑而已。

  父母也是一樣,你要是感念父母的恩情,對父母有親情在,就會發自內心地尊敬父母,甚至到老對父母也有一點做兒女的畏懼感。

  但你要是覺得我長大了,你也打不過我了,我不用怕你了,那就對父母不但沒有什么畏懼感,親情也不知道還能剩多少。

  一開始的時候,宋其果反抗村長老爹的方式,就是遭到嚴厲訓斥之后,離家出走,去狐朋狗友那里住了。

  再后來,連離家出走都免了,直接跟村長老爹頂撞。

  村長老爹準備跟他動武的時候,這小子直接抄起了家伙:“你要是再敢打我一下,試試!”

  反正就是在短短的時間之內,小兒子的氣勢就凌駕于村長老爹之上了。

  肥田村長不但無法禁止小兒子跟狐朋狗友拉幫結伙,而且小兒子還經常帶那些青年來家喝酒。

  把家里搞得烏煙瘴氣,肥田村長還不敢管。

  每當這種時候他只能一個人找個旮旯生悶氣。

  或者去別人家躲了。

  今天中午的時候,宋其果又帶著六個青年回來,在家里大宴賓朋。

  肥田村長也只能是生悶氣而毫無辦法。

  正好給山魚的最后期限到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一肚子的悶氣,去山魚那里發泄發泄。

  山魚其實今天一天都沒敢出門。

  因為昨天就是村長給的拆除最后期限。

  要是自己不拆,村里就會找人給他拆。

  所以他害怕自己不在家的時候院子被村里給拆了,就沒敢出門。

  可是就憑他一個老光棍的力量,根本就阻止不了對方。

  幸虧又是大倉。

  雖然山魚沒弄明白村長為什么會怕大倉,但是不管怎么說,村長同意不給拆了。

  這一關總算過了。

  剛要長出一口氣。

  宋其果又氣勢洶洶帶著六個青年來了,每個人手里還提溜著棍子。

  其中一個青年手里提的還是鐵棍。

  他們喝酒能從中午喝到天黑。

  這個點兒其實還沒散席。

  但是姓宋的一個青年過來玩,說到村長帶人去拆山魚的院子,但是山魚他們不讓,在那吵吵呢。

  宋其果雖然不受老爹管束,但那畢竟還是他的老爹,是說一不二的一村之長。

  現在一聽老爹的權威遭到挑戰,他一下子就火了。

  再說,他現在手頭要兵有兵,要將有將。

  眼前這六個干兄弟,加上他自己,那就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一支鋼鐵隊伍啊。

  當即把酒盅子一扔,每人找一根棍子提著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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