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倉想了想,對姥爺姥娘說道:
“以前我來的時候,村里雖然有點塵土,但是沒這么厲害。
現在全村都泡在灰塵里邊,我待了這么一小會兒,就有點喘不上氣來。
你們怎么能受得了?”
姥爺姥娘還等著外孫發表對二舅和二妗子的看法呢。
沒想到這孩子突然轉變了話題,一時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
大舅說道:“我這好幾天就喘不上氣來,就盼著下場雨呢,要是再不下雨,我也憋死了。”
“也不是那么容易憋死,就是活受罪罷了。”大倉說道:
“人在這種粉塵環境里要是時間長了,就會得一種肺病。
醫學上叫塵肺。
不管是水泥廠,煤礦,還是這種石灰窯什么的。
那些粉塵通過人的喘氣鉆進肺泡里,根本就排不出來。
在肺里攢多了,就成了塵肺。
其實這個人啊,得了塵肺還不如長癌。
癌癥一年半載的就死了呢,可是得了塵肺,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人。
就是永遠喘不上氣來,咳嗽,渾身軟得邁不動步。
就是睡覺,都放不倒身子,因為躺下就憋得要死。
我見過有個下煤礦的得了塵肺,睡覺都是在炕上放個小板凳,趴在小板凳上睡。
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放松地躺下,能死個舒服。
活著那真是生不如死!”
大倉這番話,基本上是實話。
但是姥爺他們卻是第一次聽說。
一聽得了塵肺這么可怕,比長癌都可怕。
而他們現在就浸泡在灰塵當中,早晚也要得塵肺,生不如死啊!
他們頓時嚇壞了,臉都白了。
還沒得塵肺的,就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了。
大倉問姥爺姥娘:“你們那天去俺村,有沒有覺出俺村空氣新鮮?”
嗯嗯嗯,姥爺姥娘聽外孫這么一說,頓時磕頭蟲一樣點頭起來:
“對啊對啊,你們村的空氣真新鮮啊,鮮涼涼的,真清氣啊!”
大舅插了一句:“你這一說我也想起來了,好像你們村的空氣發甜!”
“不是發甜啊大舅。”大倉說道:“是你們村里空氣太污濁了。
就像人老是喝臟水一樣,偶爾不喝臟水,只要是清水,就覺得發甜。”
是啊是啊,姥爺他們一個勁兒點頭。
但是已經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這幾年來,村里飄散的灰塵越來越濃,越來越嚴重。
但是全村人都浸泡在這里面,溫水煮青蛙,有點習慣了。
可是現在聽大倉這么說,而且知道了長時間呼吸這樣的空氣會得一種生不如死的病。
他們就像一個閉著眼的人突然睜開眼一樣。
突然感覺到空氣是如此地污濁,并且都有點不敢喘氣了。
好像每吸進去一口氣,就會讓自己離那個什么肺近一步。
“姥娘姥爺,大舅,”大倉說道:
“我想跟你們商量一個事。
你們能不能先別在這個村里住了?
搬到俺村去住。
俺二叔一家子搬到縣城去了,家里的房子閑著。
你們也知道,房子這東西就是要有人住。
要是長時間不住人,房子受潮,很容易就壞了。
你們就先搬到俺二叔的房子去住。
也呼吸幾天新鮮空氣。
怎么樣?”
大舅一聽,眼睛就是一亮。
可是姥爺和姥娘卻俱都搖頭:
“不去,俺們不去。
咱這有家有業的,住得好好的,怎么能搬家呢!
不去。”
對于當今社會的年輕人來說,故土難離絕對是一個貶義詞。
因為年輕人翅膀稍微硬一點,他們在村里就待不住,總想往外飛。
以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可對于老年人來說,故土難離這句話真的是太沉重了。
尤其像姥爺姥娘七十多的人了,除非在村里活不下去了,他們不會離開。
甚至他們的心情是,即使在村里活不下去了,那么死也要死在自己村里。
死在自家炕上。
因為他們祖祖輩輩生長在這里,靈魂都在這個村子扎下了根。
他們的祖墳在這里。
同時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后能安安穩穩埋在自家祖墳旁邊。
背井離鄉這個詞兒,對他們來說那才是生不如死呢!
大倉笑道:“姥娘姥爺,沒想讓你們在俺那里一直住。
我就是看村里爆土揚灰的越來越厲害。
怕把你們嗆壞了,才想讓你們先去俺村住兩年。”
哦,是這么個意思啊!
姥娘和姥爺有些心動的樣子了,可他們還是猶豫道:
“住兩年回來,不還是照樣挨嗆?
在你們村那么新鮮的空氣里邊住慣了,回來更受不了了!”
“過兩年就好了,現在就是個特殊階段。”大倉一臉無奈地說:
“就為了那么三兩個人掙錢,把好好的地方給弄成這樣。
讓老少爺們沒法活。
現在不管他們,以后肯定會管。
再說你們看看南邊那座山,都快劈一半去了。
早晚讓他們賣光。
山都沒了,他們不蹦跶了,也就好了。”
姥爺和姥娘這回不說話了。
他們感覺大外孫說的對。
同時心里還有另外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那就是想到把村子的空氣搞成這樣,他們的二兒子是最重要的罪魁禍首。
作孽啊!
大倉把姥爺姥娘說服,那就趁熱打鐵,給他們兩天的時間收拾。
到后天,他派車派人,把姥爺姥娘和大舅一家搬到梁家河去。
事情敲定,大倉就要回去了,姥娘又拉住他:
“倉啊,那你娘和你二舅合好的事,怎么解決?”
大倉拍拍姥娘瘦骨嶙峋的手背:“放心吧姥娘,我都安排好了。
你們就踏踏地俺那里,坐在炕頭上看著二倉訂親吧!”
“哎,哎……”姥娘點頭答應著,老淚卻是又落了下來。
讓大倉心里又是酸酸的。
他看著姥爺問道:“姥爺,要是俺娘犟上了,死也不來給俺二舅賠禮。
你和俺姥娘還在中間說合嗎?”
姥爺黯然搖頭。
大倉繼續問道:“要是因為不合好,陽陽的親事散了,陽陽不是說他就不活了嗎?”
姥爺和姥娘一塊兒搖頭:“他家愛怎樣怎樣,俺老了,顧不過來,也管不了!”
很明顯,到了現在,姥爺和姥娘對他們那位老兒子,也已經是完全死心。
這些年以來,春平兩口子的所做所為,是怎樣對待父母兄弟的,每個人心里都有桿秤。
仨貓瞪著六只眼,誰也不是傻子。
即使是做父母的,總有一天也會被這樣的兒子給傷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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