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別的沒有嘴巴很大，這事兒不到一節課全班都傳遍了。
兩節語文課上完，陸為民夾著書準備出教室，被諶冰叫住。
“老師。”
陸為民頓時滿臉慈愛，仿佛看待花朵的園丁：“怎么，是有什么地方沒聽懂嗎？”
諶冰從兜里摸出手機遞過去：“我忘了交手機。”
陸為民：“……”
旁邊看戲的同學：“……”
陸為民在這學校教書二三十年，從早年激情昂揚到中年壯志難酬再到如今的佛老無為，幾乎不再管學生，說話都快沒人搭理了。現在居然有學生主動交手機！陸為民第一次感覺到了被尊重，顫抖著手接過。
“你，你真是好孩子。”
諶冰：“……”
也沒必要這么感動。
文偉剛就聽了李旭說的事，又親眼目睹此情此景，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臥草，還真是第一名啊。剛來就炸網吧，還交手機，不愧是你冰神！”
學生交手機明明是基本操作，但在九中反而成了奇聞異事。
諶冰沒理他。
身旁蕭致搭著手腕正玩手機，類似架著坦克轟喪尸的馬賽克小游戲，手指在雜亂無章地沙漠上飛速按動。喪尸密密麻麻，但他手速和判斷力游刃有余，幾乎指哪兒打哪兒。
文偉對諶冰太好奇了：“冰神你他媽怕不是來九中搞改革的吧！？爭做學習領頭羊？”
不怪文偉好奇地盤東問西，周圍有錢、學習好的全去了其他學校，聚集在九中的就是篩了幾層后留下的粗糲沙石，孺子不可教也。
諶冰這樣的吊炸天學神，降臨九中，幾率大概三千年一生根，三千年前一發芽。
諶冰心不在焉聽他扯淡。
文偉平時算個中規中矩的學生，但八輩子沒見過分數上700的，不知道從哪兒找了本“高精尖數學專練”，指著其中的難度思考題。
“冰神，這題會寫嗎？”
諶冰對他印象還不錯，以為他問題，拿出草稿本和筆：“我給你講。”
文偉超乖：“好的！”
“不難，后幾道步驟的公式變形可能想不到。圓錐曲線很大一部分難度在計算上。”諶冰理清思路，問，“離心率題目給了e——”
“等等，”文偉摸著下巴，“離心率是什么？”
諶冰：“……”
這問題相當于解“1加1等于幾”時問“加和減的區別是什么？”
亡羊補牢，要補的不是牢，是出生時顱骨里缺的腦髓。
諶冰放下筆，說：“這道題我突然不會了。”
“……”
文偉：“學神你不能這樣對我！”
他倆熟的還挺快，畢竟一個寢室昨天又有些孽緣。文偉大大咧咧給手搭上了諶冰胳膊，他這會兒專心講題，也沒留心這點兒小動作。
題目文偉聽得一知半解，注意力轉到了蕭致在玩的游戲。
不同于剛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狂霸酷炫拽，現在炮口怎么對怎么不準，進場秒死了四五次。
文偉敲敲屏幕：“蕭哥，國服李白怎么打成這樣？你一定是在想什么——心亂，手自然就慢了。”
“……”
蕭致退出了游戲。
目光有意無意掠過文偉搭著諶冰的咸豬手，舌尖沿齒列舔了舔。
蕭致：“我的確在想什么。”
文偉：“洗耳恭聽。”
蕭致瞥了眼，隨口說：“你牛仔褲破的這幾個洞，很礙眼。”
“…………”
為什么突然人身攻擊？！
文偉一時百口莫辯。
“我他媽，時尚，懂不懂啊？”
-
這道題沒講完。
中途文偉氣急敗壞找班花借針線盒去了，急赤火燎撅著屁股縫褲子。
主要是蕭致作為班上絕無僅有的大帥逼，審美幾乎影響全班男性潮流，一般他說難看那就是真的很難看了。
文偉是這么認為的，所以趕緊得把褲子這洞縫上。
……活久見。
諶冰無語后收書，趁著大課間，趴上桌睡幾分鐘養神。
他皮膚白，半偏過頭，耳廓白而精致，陽光照著右耳垂生的那顆小小的黑痣，非常小，但在白肌的映襯下就很明顯。
唯一的點綴，極其勾人。
蕭致撐著桌椅，眼皮掠低看了幾秒，剛才的不快到現在成了煩得要命。
操。
……勾引誰呢？
有點兒困，諶冰瞇了兩分鐘不到，被指節叩擊桌面的聲音弄醒。
抬頭，蕭致若無其事、沒事找事說：“換座位，我坐外面。”
“？”
“我想曬太陽。”
“……”
諶冰舔了下唇，揉這眼睛起身看他挪了桌椅。坐下也沒別的話，蕭致點開游戲繼續玩兒。
文偉還在縫褲子，邊跟管坤說話：“有沒有感覺蕭哥這兩天很狂躁啊？簡直無差別攻擊。”
“開學綜合癥？”
“操，蕭哥能有什么開學綜合癥，作業狗屁都不寫，開個幾把。”邊說，文偉邊轉向管坤，再三確認，“我破洞褲是不是真的很難看？”
管坤：“……”
-
這一上午的課諶冰算來著了。
語文課過了數學課，數學老師是剛畢業的年輕老師，進教室在黑板上默出了答案接著自顧自埋頭講題。
底下聊天，打牌，打游戲，可以說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他沒事人似的，同學們當他不存在，他也當同學們不存在。
很互相尊重。
課代表發試卷，諶冰卷子在一中，這會兒手里什么都沒有。
蕭致看了看他，直接甩出了期末數學試卷。
——28分。
選擇題全選C，填空題問角A角B關系他填了根號3，大題倒是自覺地自己畫了個大X，擺明了不要老師動手我他媽自己來。
諶冰翻來覆去看兩遍：“考的什么狗屎？”
“……”
諶冰記得初中蕭致成績不算差，真不差，腦子好用，平時雖然貪玩兒但考個班上前三不成問題。
現在看到這張試卷，真是生理性惡心。
“怎么能跟你比，大學霸。”
蕭致短促地笑了聲，話里，有點兒咬著牙。
諶冰沒理他的挑釁：“老師講哪兒知道嗎？”
蕭致：“聽不清。”
“那我給你講。”
回應簡單干脆，“千萬別，謝了。”
諶冰感覺這真沒話說了。再劍拔弩張什么都聊不了，諶冰打算跟他好好捋捋前塵往事，但蕭致已經拿出了手機，擺明拒絕聊天。
行，下課再他媽算賬。
這數學老師非常守時，正講到“我們把這個不等式移項，整理出f(x)的公式——”接著聽到下課鈴響，公式講到一半直接咽下去，調頭出了教室。
諶冰沒廢話，不客氣地踹蕭致凳子一腳。
“出來。”
還沒動，門邊突然起了騷亂，走進一個嚎啕大哭的女生，捂著臉徑直走到蕭致桌子前。
看校服像附近初中的，年紀小，不說話，哭得一張臉稀里糊涂比猴屁股還紅，委屈壞了，又帶點旖旎的倔強。
她盯著蕭致直哭。
蕭致：“……你誰？”
女生頓時崩潰了：“我誰？！你說我是誰？你還要不要臉啊渣男魚塘主！？明明說了開學就奔現為什么不來找我，我在咖啡廳等了你整整三個小時！”
這控訴，涕淚俱下。
蕭致站了兩秒，有點兒沒明白。
隨即，反應過來，直接吼：“誰他媽又拿老子照片去網戀，我操.你大爺！？自己長那張逼臉是見不得人？”
女生哭得太傷心，根本不信他的話。
“你還裝！我為什么遇上你這種渣男！你還讓我發那種照片……”
當時對方頂著蕭致這帥臉，什么要求她都拒絕不了，簡直予取予求。
“……”
蕭致舔了下唇，給整個教室掃了圈，徑直朝另一頭走過去。人群混亂地散開，躲在背影后看戲偷笑的男生被他布袋似的救出來，一拳砸臉。
桌椅拖拉發出巨響，接著，蕭致一腳服服帖帖給他踹到角落。
“張自鳴，操.你大爺你賤不賤？”
張自鳴個子挺高，眼下幾顆痘，還算身高體壯，但被蕭致按著打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邊挨打，邊還“嘿嘿嘿”地笑：“蕭哥，對不起對不起，開個玩笑——”
“——你他媽脖子上頂的腫瘤嗎開這種玩笑？”
蕭致反手抄了把凳子，文偉眼看鬧大趕緊從后面拉住他：“別別別，別打架啊，我靠，你回來——”
場面異常混亂，朱曉連忙出去找陸為民。
蕭致打架來真的，不見血不罷休，一般人看見了最好躲遠點免得被波及。他抄凳子后除了文偉其他人都溜了，諶冰上前，抓著他手腕。
“別打了。”
再拐過去受傷的只能是勸架者。蓄力的手腕硬生生收住，凳子砸地上，“哐當”一聲巨響。
“給她道歉。”蕭致聲音壓著火。
張自鳴抱著頭，還笑得出來：“別啊，蕭哥你自己網戀的怎么怪到我頭上？”
“我操——”
蕭致抬手揪住他衣領，直接往外踹，踹到他踉踉蹌蹌趴那初中生面前跪著，“你他媽是人嗎，她才多大，你惡不惡心？”
鬧哄哄中，陸為民總算進了教室，大喝一聲：“蕭致！”
蕭致松手。
“你又打架！說了多少次不要打架！還他媽打張自鳴，你倆多大仇多大怨！剛開學第一天就干仗！”陸為民氣得渾身發抖，“給我滾到辦公室來！”
一前一后。那張自鳴流著鼻血嘿嘿笑了兩聲，想跟蕭致勾肩搭背：“蕭哥，別生氣嘛。”
“操.你媽滾！”
蕭致直接甩開他。
教室里安靜下來。
文偉嘶了口氣，過去安慰狂哭的小姑娘：“初幾了？初三？小妹妹以后好好學習，不要相信網上的怪哥哥。蕭哥不可能問你要照片，他峽谷國服李白修的是無情劍，心中無女人、劍法才超神。這事你看看怎么辦，報警還是……？”
話沒說完，女生哭著跑出了教室。
文偉看著她背影，挺無奈的。
“惡心巴拉的，剛開學就這樣。”
諶冰也不是沒見過人打架，不怎么慌張，走到走廊腦子突然醒了一下。
張自鳴。
張自鳴。好耳熟的名字。
白光潑灑，又到了那時的正午。
警察指著桌面文檔，分析監控：“出車禍前蕭致和同班同學張自鳴見過面，這個人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在一家KTV工作……”
“蕭致死后，這個人銷聲匿跡，怎么都聯系不到。”
“……”
陽光落入眼底，患癌時的刺痛似乎掠奪了知覺。但當時更疼痛的是看見太平間血肉模糊的尸體。
諶冰靠著欄桿，皮膚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燙，短暫失神。
耳邊傳來辦公室的訓斥。
“蕭致！無論如何不能動手打人，你是不是有暴力傾向啊我問你？為什么屢禁不止！學校一直在忍讓和包容你！”
“再打架，我看你這輩子也毀了！”
“……”
半晌，辦公室門“哐！”地被踢開。
蕭致滿頭陰火出了門，跟諶冰對上目光。兩兩相望，諶冰正思索說兩句的同時，蕭致徑直回了教室。
拉開桌子，撕了張草稿紙先打下三個大字“檢討書”。
字跡非常凌亂。
接著，寫了幾字“傻逼，寫你大爺檢討”。
沒等諶冰說話，蕭致從桌斗里抽出手機和校服，踢開凳子直接出了教室。
-
最后一節課諶冰座位邊空著。陸為民見蕭致沒在，氣得青筋暴起：“這個蕭致完全不把老師放在眼里，不如他自己開個學校讀吧，反正我是教不了他。”
諶冰埋頭寫著什么，突然出聲：“老師。”
陸為民臉色頓時春風化雨，溫聲道：“怎么了？”
“是張自鳴先惹事，欺騙和性騷擾小女生。”
“……”陸為民沒想到諶冰會為這件事發聲，怔住：“啊？”
諶冰搖頭：“就跟您說一下，免得老誤會蕭致。”
陸為民看著眼前干干凈凈的少年。坐凳子上，聲音不大不小，顯得理智又客觀。明明長了張尊師重道的臉，這話在這個時機卻只顯得尖銳。
陸為民老臉微紅：“……我剛才似乎也聽說了，都有錯，等著，這倆我一塊兒收拾。”
陸為民快步走出教室。
文偉隔著兩三排桌子，向他豎了個大拇指。
“兄弟，666。”
諶冰沒回話，繼續寫剛才的東西。
-
放學，文偉溜溜達達過來：“沒校卡吧？這兩天你跟我，帶你吃食堂。”
周圍學生蜂擁向食堂，不過諶冰很是穩得住，以正常的步行速度閑庭信步，文偉也只能放慢腳步聊起別的：“蕭哥真不可能跟人網戀，張自鳴那傻逼太惡心了，連初中生都不放過。”
文偉絮絮叨叨，他對諶冰印象不錯，夏蟲語冰，此刻便拼命幫他蕭哥挽回形象：“他平時都挺好說話，又不是傻逼見人就打。你估計不知道，蕭哥妹妹今年也剛上初中，所以他才那么生氣。”
諶冰想起來：“他妹妹。”
“對，叫蕭若，特別可愛一小丫片頭。你估計不知道，蕭哥就這么個妹妹，也沒別的家里人了……”
聲音逐漸放低。
周圍人來人往，靠近食堂喧囂聲更盛，遮掩了枝葉間的無止境的蟬鳴。
諶冰安靜了好一會兒。
“我知道。”
“嗐，他今天不是哎逃了最后一節課？”文偉摸出手機看了看消息，笑了，“看，果然在大小姐放學。”
手機遞過來，諶冰看了眼照片。
小姑娘梳單馬尾，紅杠校服，杏兒眼直視鏡頭，嫌棄的臉上就差寫出“你別拍我”幾個大字。
“挺可愛。”若若長這么大了。
諶冰莞爾。
“一會兒你回寢室嗎？”到食堂，文偉端著餐盤問他。
諶冰：“不回，直接去教室。”
“行，那我吃完先走了。”
走了兩步，諶冰遲疑地問：“我想出趟校門，住校生中午能不能出去？”
文偉：“可以啊。”
“行，謝了。”
買完東西諶冰到教室時還沒幾個人，接著才陸陸續續有同學進來。之前在一中大家中午來了自覺安靜，其他同學該睡覺睡覺該寫作業寫作業，但這地方同學到教室了全在打打鬧鬧。
諶冰置身事外，落筆不停。
沒多久，教室門外響起熟悉的聲線。
蕭致剛來，周圍一窩蜂男生湊上去笑嘻嘻跟他說話。比較奇怪，蕭致打人也兇，但人緣又特別好。
“張自鳴是不是喜歡你啊？這他媽陰魂不散的，簡直跟牛皮糖黏上了就甩不掉。”
“我感覺他好像心理不太正常。”
“反社會人格？”
“真反，社會人，格。蕭哥這種為民除害的社會人，有一說一，該反當反。”
蕭致叼著煙踢他一腳：“你特么才社會人。”
“……”
諶冰垂下視線。
透過走廊的窗戶，陽光疏疏落落篩入教室內，刻下一明一暗的光影。
諶冰坐姿端正，脊背挺拔清峋，白T恤簡直干凈得扎眼。與周圍打鬧格格不入的安靜，仿佛入定了似的，專心致志在作業本上寫東西。
蕭致視線掠過，抬頭，杵滅了手里的煙。
管坤完全看呆了：“這是真學神啊！我剛看成績表他全市排名第一，全市啊什么概念！上學期期末題出的超幾把難他還能上730，反正，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上730的活人。”
蕭致沒說話，給煙屁股丟進垃圾桶。
“我們都在玩兒，就他寫作業。真好奇為什么轉來九中？感覺家里還挺有錢，旁邊的私立不挺好的嗎？”
蕭致眼神散漫地望了會兒天，說：“我也看不懂。”
看不懂，這個人為什么突然出現。
下午自習，蕭致進教室。
諶冰不知幾時趴下睡了，陽光將右臉白凈的皮膚曬得泛紅，染著層薄薄的潮汗，頭發也弄的有點兒亂。
蕭致抬手關窗，盡管放輕了動作，但卡簧推到底時不可避免發出“咔嚓——”的輕響。
“……”
蕭致轉移視線看桌面。
不知道誰放的一包白色塑料袋，還有兩頁紙。
塑料袋里裝著創可貼，消毒水和一瓶去火的風油精。兩頁紙，字跡銀鉤鐵畫、鋒芒畢露，檢討書，不多不少3000字。
諶冰被動靜吵醒，掠開眼皮看他一眼，眸色淺淡，又闔了下眼。
說，“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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