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對弈江山 > 第六十二章 擐甲行(15)
  細雨中,一道淡紫色的流光從空中劃過,落在了巨野澤東北側重新收束的濟水河口外,卻正是黜龍幫的第一高手紫面天王雄伯南了。

  其人來到此處,不顧下面齊魯官軍的慌張,尋得幾個高處,稍微在雨中打量一二,眼看著沒有成丹和凝丹高手出現,便搶了一匹馬,立即順著濟水向東進發。沿途所見,濟水上往來不斷、遮蓋嚴密的物資船舶頗多,兩岸的官軍士卒也不少,甚至有些擁堵,待到濟水上的汶水入河口處,更是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憑河而立的中轉軍營。

  雙方前后直接打了半年,此番在鄆城斷斷續續的對峙也有數月,雄伯南自然知道,這是齊魯官軍的后勤中樞,進攻時便從這里轉運物資,以往撤退時要從這里轉回,他跟張長恭在此地不知道糾纏過多少回。

  今日,雄天王也例行在此停了一下,果然,很快便有一道白光從軍營中騰躍而起,卻沒有主動靠近,而是遠遠監視,并有弩兵不顧雨水,紛紛聚集。

  見此情狀,雄伯南立即曉得,這大概是魚白枚或者樊虎在此負責轉運斷后,然后也懶得與對方照面示威,只是稍作猶豫,卻是先往前方三條物資兵馬轉道路中選了最近的一條,也是偏南通向魯郡的平陸方向過去。

  抵達平陸,此地兵馬是有一些的,但非常少,雄伯南轉了一圈,并未得到想見之人,便干脆立即抽身,復又往北面而去。

  這一次,他果然在三郡交界處的宿城外撞上了張長恭,二人例行纏斗不休,而很快,當這位帶著偵察人物的黜龍幫大頭領在游斗中看到宿城周邊各個軍寨明顯空泛不少后,便也不再計較,而是立即折回。

  至于掛了魯郡郡守名號的張長恭,大概是為了保障部隊后路安全,一路追著對方到了已經開始漲水的巨野澤邊上,方才折返。

  然而,他先回到宿城,卻居然又騎馬折回了汶水入濟水口的那個中轉大營……所謂平白繞了一個大圈子。

  “如何?”

  出乎意料,進入大營內部的一個側帳,這里不光是一個之前雄伯南以為的魚白枚在此等候,包括張須果在內,幾乎所有齊魯官軍核心俱在此處,而最先來問的,自然是最性急的魚白枚。

  “應該沒有察覺,只以為我原本就在宿城,也應該以為其他人都已經撤的更遠了。”面具后的張長恭似乎氣定神閑,但看向坐在那里的張須果時,不免語氣急促了一些。“總管,我送雄伯南到巨野澤的時候,發現那里已經開始漲水了,很多狹窄巷道都已經消失。”

  “不光是這里下雨,上游也在下雨,所以水漲的特別快。”張須果沒有開口,倒是賈務根嘆了口氣,接了一句話后繼續來看張須果。“我估計明日就能繞開那些沼澤、島嶼,直通城下……總管,怎么辦?”

  “咱們的船只到了多少?”張須果平靜來問,卻問了一個之前已經問過數遍的問題。“假若此時突襲,能載多少人?”

  果然,張須果的計策是死中求活,先行反撲,拿下鄆城,再論其他。

  “五千。”賈務根重復了一遍。“三日后濟水其他地方的船只湊過來,能有七千運力。”

  “軍心可還穩定?”張大總管繼續追問。

  “一日差過一日。”樊虎有一說一。“那幾個降將已經察覺到不妥了,開始旁敲側擊了。”

  “可以告訴他們,齊郡造反的消息是假的,這一次收到李樞拉攏的賊人恰好投了我們,我們準備將計就計……”張須果想了一下,認真以對。“但不要說具體計劃。”

  樊虎點了下頭。

  “所以,總管還是不準備提前發動嗎?”魚白枚也有些不安起來。

  畢竟,眼下這個情勢是,偷襲的渠道已經顯現,似乎已經可以發動,而與此同時,每晚一日都會在各方各面承受越來越大的壓力,很可能會造成計劃的夭折。

  當然,越早突襲,鄆城那里的嚴整程度就會越高,兵力也會越多,反撲的成功率也就越低,這也是事實。

  “再等三日,五月初六日出擊。”張須果頂著巨大壓力,重申了一遍原計劃。“五月初六出兵!水陸并發!”

  眾人不再言語。

  接下來,便是在細雨中煎熬。

  不過,齊魯官軍終究沒有到五月初六……五月初五日,鄆城的黜龍軍便率先忍耐不住,開始嘗試收復城鎮,伸展手腳了,非但梁山軍寨被拔,甚至幾個大頭領還各自出兵,分別往壽張、范縣等周邊地區伸手,其中一路乃是傷愈復出的單通海與程知理,率五千眾,赫然往平陸方向而來。

  很顯然,他們必然是知道了齊郡的情況,甚至曉得具體情形,知道齊魯官軍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后方困境,所以有了占便宜主動出擊的底氣。

  這個時候,就不是你想比拼定力就能比拼的情況了。

  “樊虎。”

  五月間,雨水依然斷斷續續下個不停,好像這幾日沒有任何變化一樣,但事到如今,張須果反而坦然。“我只帶六千人走,剩下人都給你和樊豹,迎面對著程知理和單通海打過去……如果敗了,就退回到這里努力撐住,勝了卻不要追的太快。”

  “喏!”樊虎眼皮跳了一下,卻是立即拱手應聲。

  “張郡守。”張須果復又來看張長恭。“請你即刻出動,不要走巨野澤水路,而是走陸路,順著樊將軍和單通海這條交鋒線路一路迎上去,速速尋到雄伯南,糾纏住他……不到最后時候,不要讓他意識到我們的真正殺招。”

  戴著面具的張長恭沉默俯首。

  一言既定,上下本該振作,但不知為何,卻反而有些沉悶之態。

  很顯然,大家都在想,勝了之后又該如何?

  不還得回頭收拾齊郡的爛攤子嗎?

  收拾完了以后,是不是還要繼續向西,但這個過程中,齊郡還要遭幾次殃?

  沒完沒了是嗎?

  心心念念之間,張須果收起心思,扶著腰中佩刀站起身來,掃視了一圈眾人,平靜下達了最后一個軍令:“出兵。”

  眾將強打精神,轟然稱喏。

  五月初五,一般而言,這一天要么熱的可怕,要么因為下雨,悶熱潮濕的厲害……高溫和雨水,再南方一點因為梅子正好成熟就叫梅雨季節了,便是河南河北這里也要講一個盡量少淋雨,以預防疾病的意思。

  但也可能正在因為如此,鄆城這里的黜龍軍反而大肆出兵,以圖在連綿雨水造成不可逆影響之前。盡量擴大一點控制區,獲得一點所謂戰略態勢。

  李樞原本是反對的。

  他對于這些頭領、大頭領們的心態很清楚,無外乎就是一種索求地盤、人口、軍資的豪強本能,手里沒點屬于自己的東西就坐不安穩。但實際上,因為張須果部隊明顯更出色的戰斗力,以及開戰以來的多次勝利壓制,這種臨時性的擴張并沒有任何意義。

  除非雙方分出勝負,要么張須果死了、這支官軍強兵散了,要么是鄆城丟了、黜龍軍一敗涂地,否則雙方很難有實質性的進展。

  但李樞依然沒有反對和干涉。

  原因有兩個,一個是隨著整體局勢的變差,他不愿意真的得罪這些大頭領、頭領們,包括之前收攏的單通海舊部,也都還回去了;另外一個,是張行白衣破敵的訊息傳了過來,此消彼長,他也希望這里稍微好看一點,最起碼營造出運籌帷幄,將張須果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大態勢。

  某種意義上來說,張行那晚對李樞的點評其實一點都沒錯。

  對這兩人來說,對黜龍幫的一些操弄,很有點心照不宣的意思。

  寫完了一封信,交給杜才干,叮囑了幾句,李樞難得大下午的便躺了下去,然后聽著窗外雨聲酣眠一時,夢想自然交匯。

  夢中,黜龍幫似乎很輕松便擊敗了張須果、韓引弓,成功貫穿了東境,繼而引得江淮河北群起呼應,成為天下再難忽視的一股大勢力,也成為義軍實際領袖。

  這時候,大魏徹底無法坐視,決定搶在黜龍幫起事前出手,三位大宗師齊至。

  而出乎意料的是,夢中的張行居然沒有逃跑,反而說動了已經成了宗師的白有思和司馬正反水,并引來了伍氏兄弟,五名年輕高手與三大宗師決戰,白有思先死,太白峰老道士道心失守,直接撤走,隨即張老夫子堅持不下天人五衰,最后居然是曹皇叔拼了命才殺盡了剩下所有人。

  但他逃回洛陽后,卻不得不面對已經崩塌的黑塔,不過一月便死于地分。

  這時候,自己打起為張行報仇的旗號,西下東都,居有河北、東境,而白有思父親白橫秋也西進關中,卻因為與太白峰老道士計較女兒之死,弄得元氣大傷。

  最后,雙方決戰潼關至于東都一線,自家一戰而勝,抵定大勢,祖帝唐皇未竟之功業也在眼前……

  可是,也就是夢到此處,隨著一股帶著水汽的熱浪不期而至,李樞卻在一個背后黏糊糊的翻身后睜開了眼睛,然后開始自我反省。

  沒錯,多年逃亡生涯,和更早之前一場轟轟烈烈卻又猝然失敗的經歷,使得難得做個美夢的李大龍頭剛一睜眼,就視此夢為一種警醒。

  哪來這么多時運?

  憑什么這么順利?

  為什么都是對手自相殘殺,自家坐享成功?

  要知道,一個不小心,一個判斷失誤,一次決斷不夠果決或選擇不夠明智,很可能便是自己死掉,讓其他人得利。

  一定要活下去,當然活下去是為了成大事!

  一定要成大事!

  正反省著呢,身后又一股帶著水汽的熱浪從窗外涌來,這讓李樞四肢有些酸軟無力,他知道這是水漲起來之后的巨野澤混合著熏熏然南風帶來的必然……非常讓人難以忍受,估計要再下五六天的雨,熱氣過去,才能好轉,但到時候又會有蚊蟲滋生,墻壁發霉。

  一念至此,李樞便稍微放出了點真氣,以作遮蔽,欲再行睡去。

  然后,他就聽到了一些怪異的聲音。

  似乎是有人在爭吵,又似乎是巨野澤方向有什么呼聲,還似乎只是波浪與風聲。

  李樞難得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理性戰勝了惰性,很快掙扎著起身,準備出去看一看……這個時候,還只是下午。

  出得門來,來到院中,便迎面撞上了慌慌張張的心腹頭領房彥朗。

  后者更是開門見山:“李公,大事不好,官軍來了!已經破了城防!”

  李樞懵了一下,是真的懵了一下,然后強作鎮定,不慌不忙來問:“官軍從哪里來?有多少人?幾位頭領今日上午剛剛出去收復失地,便是來,也是他們先退回來吧?為何沒有其他方向傳訊?何況齊郡那個樣子,張須果真能放著不管嗎?”

  “自水上來!自巨野澤對面來!”房彥朗就在雨中奮力一跺腳,然后面色焦急,直接伸手往南面一指。“自南面來!雖然旗號不顯,但來的肯定是官軍!至于數量,此時哪里探的清楚?!大龍頭,速速決斷!”

  李樞目瞪口呆,然后整個人陷入到了一種極致的恐懼中,因為這一瞬間,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性,然后產生了一個巨大的誤判——那就是司馬正,或者韓引弓率領徐州大營的兵馬從南面過來,并選擇了巨野澤水漲這個戰機進行了水路突襲。

  這真不怪李樞腦洞大,而是說之前他跟張行討論過許多次戰事,都認為存在這種可能性,而且一旦發生就是最棘手的一種結果。

  只要徐州的精銳部隊愿意跟張須果的齊魯子弟兵合流,一群烏合之眾聚起的黜龍幫根本不可能是對手。

  張李二人甚至商議過,如果司馬正或者韓引弓這么干,他們干脆要放棄鄆城和濟陰,一路退到大河,準備靠著河北和東境的互不統屬,盡量保存核心部隊的。

  甚至,徐世英和牛達的部屬,本就在此。

  而現在,魏軍自南面水上來,豈不正應此事?豈不讓人頓生惶恐?豈不讓人神馳魂散?

  “怎么辦?”房彥朗焦急來問。“李公,諸位大頭領都不在,雄天王也不在,城中只有七八千兵……”

  李樞腦子蒙蒙的回過神來,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卻是想起之前的夢來,心中更生起一股怪異來。

  “李公!”另一個心腹杜才干此時也狼狽自雨中跑來。“快做決斷!官軍趁著漲水突然來襲,直接逼近城下,城中士卒多在躲雨,根本猝不及防……現在雨還下著,諸位領軍的頭領又都不在,該如何調度,又該如何反撲?還有,程知理和單通海也是剛剛送來急報,說他們遭遇到了齊魯軍在路上的反撲,正在濟水北岸酣戰……雄天王也在梁山遇到了張長恭!”

  “棄城!”聽到后面兩句,李樞一個激靈,幾乎是脫口而對。

  房杜二人一時愕然,但旋即沉默不語。

  “事不可為,不要浪送性命,先棄城,集合部隊自南面離開!”李樞既下了決心,言語反而通暢,甚至懇切起來。“發出信使,讓諸位頭領向西走,一起往范縣匯集……順著大河且戰且退,往東郡方向退!這個時候再不走,不光是咱們,整個東線部隊,都要被包餃子的!”

  房杜二人沒有反對,反而齊齊拱手,然后立即去做。

  非要說有什么心思,無外乎是覺得,這一天終于到了。

  誰讓兩個大龍頭都是悲觀主義者呢?或者說,除了東境本土的豪強們,這些外來的有見識的人,哪個不是悲觀主義者呢?

  都等著這一天呢。

  就這樣,黜龍軍慌亂拋棄城池,倉促撤退,街巷混亂不堪。

  而剛剛登上南面城墻的官軍先鋒魚白枚卻有些難以置信……這是因為齊郡子弟兵在這次突襲中已經非常疲敝了。下著雨,巨野澤里的水流急緩不定,航道也亂,一路上不知道翻了幾艘船,又有幾艘船擱淺,多少士卒被沖走,又或者被迫等在孤島和沼澤中等候救援,剩下的人奮力劃船過來的,早已經前后脫節,而且幾乎人人疲憊。

  這個時候,雖然借著鄆城沒有防備,突襲成功,可兵力本來就有限的魚白枚還在突破南墻后,第一時間下令偃旗息鼓。乃是指望著一面稍作休息,一面等待后援,甚至有等待黜龍軍反撲時,就地埋伏突襲反撲的意思。

  但是,好多船只還在巨鹿澤里打圈呢,張須果都還沒有上城呢,幾個月內最難纏的對手居然就這么不戰而逃了?

  這仗打的也太順利了。

  莫非,張總管果真是應時救世之人?大魏果真有救?

  心思駁雜,但不耽誤魚白枚回過神后,毫不猶豫,乃是一面向后回報,催促身后諸將和張須果速速登城,一面打起旗號,親自率部屬出擊,以圖迅速接管城池。

  就這樣,大約兩三刻鐘后,正在城南雨幕中倉促整理部隊,試圖做到最好逃亡效果的李樞忽然一抬頭,然后整個人愣在了當場,甚至雙手發抖,恨不能一刀剁了自己……因為他清晰的看到,剛剛接管了南城城墻的官軍從中,赫然舉起了一面熟悉的“魚”字旗。

  這意味著,來者根本不是徐州強敵,只不過是張須果的部隊。

  而張須果既然選擇偷襲,必然是倉促之下的一搏,軍隊數量、質量和此時的狀態,必然都很差勁,尤其是這廝還分兵去應對了雄伯南、單通海和程知理……所以黜龍軍未必不能靠著頑強固守與及時反撲守下去。

  但他李大龍頭卻輕易因為一時之恐懼與動搖,而放棄了這座濟水之咽喉,東線之首府。

  “李公。”

  似乎意識到什么的又一位大頭領,出身名門的祖臣彥上前拽了下李樞的衣袖。“事到如今,多想無益,趕緊走吧!”

  雨水中,李樞回頭看了眼一只腳上鞋子都無的祖臣彥,面無表情點點頭,甚至動身前不忘讓人取一雙新鞋子給祖臣彥換上。

  當日無言。

  接下來三日,在梁山匯集的黜龍軍意外發現,鄆城內并沒有過多增援,而樊虎率領的主力部隊也在脫離戰斗后居然順著濟水迅速東進,折回齊郡方向,并沒有夾擊之態。

  這讓他們稍微燃起了一點希望,在雄伯南和張長恭實際上兌子的情況下,開始集中優勢兵力,嘗試反撲,但一連四五日,卻始終難以造成突破,反倒是雨水的影響越來越明顯,使得局勢變得越來越糟糕起來。

  到了五月十四日,黜龍軍軍心沮喪到了一定份上,部隊正式選擇東撤,乃是退到了范縣。

  而也就是同一天,位于西線的張行接到了明顯遲緩的東線驟變軍情匯報……但他也來不及表達什么了,因為剛剛完成南線布置,也就是自家兼并孟氏義軍控制汴水以北,梁郡官軍控制虞城,內侍軍重歸碭縣的布置后,他幾乎是同時接到了一個讓整個西線局勢也徹底扭轉的軍情匯報。

  具體來說,就是韓引弓忽然動了。

  一萬五千之眾分為前后兩軍,正式離開了蕭縣,一萬之眾在南,顯然要轉換后勤路線,轉而倚靠淮右盟的渙水補給線;五千之眾偏北,直接順著汴水南岸往剛剛易手的碭縣而來。

  這一次,沒有人敢說吃下這五千兵了,因為對方兩軍靠得太近了,而且上一次的大勝,反而讓上上下下意識到了東都驍士和關西屯軍的強悍。

  當然,最重要的是原因是,鄆城忽然莫名失守了,東線那里什么情況,會不會一敗涂地,都不清楚,這使得西線這里根本不敢有任何動作。

  五月十七日,沒有等到白有思折返,甚至始終都沒有見到態度曖昧王振的張行被迫匆匆折回濟陰。

  這個時候,東線反撲不成,被迫撤到范縣的情報也已經抵達,濟陰城內,則也已經亂做一團……信使不斷往來四面,而匯集在此的幫中留守中高層則展開了激烈而混亂的爭論,所有人都在喝罵東線的無能,但所有人爭來爭去卻也都無法達成一個共識……恐慌和混亂,開始重新蔓延。

  便是之前稍微振作的張行,此時也有些沮喪和無力,因為到此為止,最起碼辛苦重塑的汴水防線已經徹底無效。

  之前數月辛苦,淪為泡影。

  什么兼并了孟氏義軍,什么引梁郡官吏抵達接手虞城,所有的小手段此時都顯得可笑起來。

  實際上,張行比誰都清楚,如果官軍進一步追來,要不要放棄濟陰城都成了必須要考慮的現實問題了。

  這是一件從心理很難讓人接受的事情,尤其是西線以較為劣勢的留守兵力還做得比較出色表現的時候,那就更加如此。

  “張大宣張護法的住處現在在哪里?”

  五月雨水中,開了一日會后,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從絕大多數幫內高層那里獲得有效建議的張行剛剛回到郡府后院,便想到了一人。

  “搬出去了,在郡府旁邊的吏員公房,尋了個住處。”雨水中的閻慶同樣狼狽,這時候,幾乎人人狼狽。

  張行點點頭,示意對方帶路。

  二人連口茶都不喝,便去尋張世昭。

  然而,冒雨來到張世昭住處,不及呼喊通知,張行便直接闖入,但僅僅是進來瞅了一眼,他復又當場愣住,因為張世昭他娘的居然在收拾行李,包袱皮都打好了!

  一瞬間,張行便理解曹操為什么要殺楊修了。

  但是,理解歸理解,張大龍頭卻終究是沒有殺了對方,只是與對方相對干笑了一聲,各自露出大白牙來,然后便負手離開,而且腳步從容。

  儼然是不愿意在此人面前,輸了陣仗和臉面。

  李樞已經敗了,韓引弓隨時抵達,黜龍幫烏合之眾難以達成共識,張世昭不可靠,那張行回到自己住處后,理所當然的開始寄托于自己新的法寶上,也就是拿出紙筆來,開始嘗試做最后的總結和分析。

  不過,說是總結和分析,也不過就是在表層上算一算一些淺顯的東西。

  首先,到這個時候,招兵已經來不及了,所以要從兵力上分析,還剩下多少人:

  西線原本總的部隊,包括什么張金樹的軍法巡視隊伍,包括地方治安部隊,是兩萬人,但此番南下招降和兼并了五六千人,加上芒碭山的四五千人,約有三萬。

  東線原本有三萬五六,但這次失利后,應該還有三萬人……當然,這個數字是包括五千眾的蒲臺軍,和數字不定的巨野澤水匪的。

  東西線加一起是五萬五六人,符合張行之前與杜破陣會盟時的言語,只是此消彼長罷了。

  而官軍是韓引弓一萬五千人,自東線的南面來,已經逼近碭縣;張須果的兵比較多,應該在控制了濟北、魯郡,并大肆招降后,擴充到了總數三萬出頭。

  加一起是四萬五千人。

  數字上來說,似乎還是黜龍軍較多,但考慮到戰力,應該是持平。

  但張行剛剛寫下一個等號,便立即意識到還是不對,因為黜龍軍的很多部隊是依附在地方上的,一旦退卻,部隊肯定會自然減員,但不退卻又似乎不可能,因為反過來沒法集中兵力應對大魏官軍。

  而且,蒲臺軍和芒碭山因為半獨立性質與地理位置的緣故,實際作戰時,很難起到作用。

  那么從這個角度來說,黜龍軍的部隊其實已經在紙面上跟官軍差不離了,甚至稍差了,實際戰斗力也已經落于明顯下風。

  考慮到軍心士氣,尤其是東線在正面戰場上根本沒有打贏過張須果那個老革,說不得實際戰力對比還有繼續走低,甚至一路崩塌的意思。

  其次,還必須要計算修為高手的對比,因為一旦高手層面出現缺口,很可能會造成戰略上的缺口,繼而引發戰力上的連番崩塌:

  最上面的成丹高手似乎是兌子的,因為白有思來了,跟徐州司馬正是兌掉的,而張長恭和雄伯南更是已經在東線糾纏了快半年。

  而凝丹高手呢,這是一個很麻煩的事情,因為算不清楚。

  且說,從大魏三征失利、黜龍幫造反為兩個節點來看,天下人,包括黜龍幫內部和主要對抗的齊魯官軍那里,明顯出現了龍蛇起陸的姿態,很多原本就有資質的將領卷入大勢后紛紛起勢,以至于每月都有誰可能凝丹的傳聞過來,張行自己都是傳聞之一,而他也的確處在一個不尷不尬的詭異狀態,許久沒有動彈,但也說不定隨時會凝丹。

  而且,張行又沒法像在西線這里搞直接統計,只能說,將這些可能的凝丹和準凝丹高手做個羅列。

  其中,官軍那里,韓引弓、張須果、魚白枚、樊虎,都應該算是凝丹高手。

  自家這里,類似的人有徐世英、單通海、程知理、王叔勇,自己勉強算半個,李樞情況不明,也算半個……五對四,似乎是占了點便宜。

  但實際上,韓引弓軍中有沒有其他凝丹高手?

  不知道。

  韓引弓有沒有突破到成丹?

  不知道。

  附近的郡國地方官里,有沒有類似魚白枚那種最近突破的高手?

  也不知道。

  東都會不會臨時派遣高階戰力增援?

  還不知道。

  但是,這些個不知道放在一起,反而可以從基本的邏輯上推出來一個結果來,那就是不可能哪個問題,答案都是否定的。

  所以,這里基本上算是打平。

  換言之,最基本的戰力,現在應該是官軍稍微強大一點,且軍隊戰力應該有一點很清晰明顯的優勢,只是還沒到那種讓徹底讓人感到沒法打的地步。

  可與此同時,局勢是在往壞了走的。

  張行嘆了口氣,在紙上重新畫了個圈,正是在白有思和司馬正的名字上,司馬正有一定概率不會出徐州,這樣的話,思思就會成為一個突破點……這是他眼下能想到的,唯一一個突出點。

  正想著呢,門外雨聲中,忽然有熟悉的親衛高聲通報:“龍頭,張大宣護法求見。”

  張行微微一愣,倒是沒有甩臉色,而是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主動開了門,果然,立在廊下遠端的張世昭攏著手,干笑了一聲,低頭走了過來。

  二人入得屋內,各自坐下,卻又都覺得無語,因為之前那一幕實在是讓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當然了,兩個人都是不要臉的,片刻后,張行便主動懇切來問:“張護法找我有什么見教嗎?”

  “有的。”張世昭瞥了一眼桌子上倒蓋著的紙張,捻須凜然以對。“我聽說了局勢,又見到張龍頭似乎有些失措……覺得有兩件事情還是有必要給張龍頭做個提醒。”

  “閣下請講。”張行也立即強打精神來對。

  “其一,不管張龍頭要做什么,若是不速速說服東線李樞和其他那些頭領,恐怕都是無稽,因為一旦他們自己垮下來,或者定了什么決心,你便是再想做些什么,恐怕都只是個笑話。”張世昭誠懇以對。

  而張行也瞇了眼睛,他聽懂了對方的隱藏含義——這個局面再想做事情,必須要東西兩線合力。

  “其二,”張世昭繼續從容來講。“韓引弓一直不動,之前麻祜兵敗了也沒及時來動,此時忽然動,是無法排除他是在呼應張須果的。”

  張行當場失笑,便欲反問對方,韓引弓怎么可能跟張須果尿到一個壺里去?他們若是想合作,早一個月便立于不敗之地了,他張世昭張護法也早就收拾好行李了。

  然而,話到嘴邊張行反而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嚴肅的問題:“閣下是說,因為張須果取得了突破,打開了局面,所以促使了曹皇叔跟韓引弓達成了妥協?”

  “還有麻祜兵敗的事情,應該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張世昭立即捻須頷首。

  而張行居然無法駁斥,他甚至已經替東都和韓引弓想到了一種妥協方案——比如說,五千東都驍士做先鋒,推進向北,與張須果匯合,韓引弓率一萬關西屯軍北上,確保那五千人與張須果匯合后,就可以帶著自己一萬人回潼關老巢之類的。

  完全有可能如此。

  見到張行醒悟,張世昭猶豫了一下,大概是收拾行李被當場捉住這件事情委實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再度開口提醒:

  “這件事情其實很容易驗證,看接下來幾天,有沒有其他方向的朝廷力量做呼應,因為曹皇叔肯定想盡全力剿滅黜龍幫的;再看看,韓引弓是不是急著北上,而張須果是不是急著西進……便一目了然。”

  張行當然曉得如此。

  五月十八日,碭縣再度落入官軍手中,而與上次不同,五千官軍兵不血刃控制碭縣后,即刻冒著雨水北上虞城,兵鋒直指汴水。

  十九日,梁郡官兵沒有任何抵觸反應,曹汪仿佛早就有所預料一般,這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張行讓出虞城之事,屬于自作聰明了。

  而轉換到渙水補給通道的韓引弓也沒有停滯多久,也很快便帶兵北上,并于同日包圍了渙水通道上的下邑。

  下邑城中的內侍軍立即嘗試與韓引弓做交涉,卻被韓引弓連連拒絕,其人態度強硬,只許城內裸身出降,這讓內侍軍上下心驚肉跳,惶恐不安。

  二十日,雨水稍停,最起碼濟陰這里是暫時停了的,而兩個最嚴肅的消息,分別于下午和晚間抵達。

  一個來自于東線,李樞派杜才干親自送來文書,告知了樊虎去而復返與鄆城張須果合流,很有可能會主動來攻的消息,而且他讓杜才干私下告訴張行,他已經做好了放棄東平郡,撤回東郡的準備,也讓張行盡量做好準備。

  這就是要徹底放棄根據地的意思了。

  只不過是按照原計劃放棄而已。

  而這日晚間,剛剛回到汲郡澶淵的牛達親自折返回了濟陰,面見了張行。

  “當真嗎?”饒是張行早有心理準備,饒是覺得還有白有思可以倚仗,但此時面對著這個消息,依然心臟亂跳。

  “當真。”

  牛達面色蒼白。“屈突達去而復返,出現在了汲郡,正在洛口倉整備……這是郡中多條線索分別傳回驗證的消息。”

  “有多少人?”

  張行勉力來問,只覺得口干舌燥。

  “一萬。”牛達回復干脆。“都是東都過來的。”

  “知道了。”張行面色不變,似乎也只能如此說了。“你趕緊回去,必要時帶著船只撤到南岸,隨時聯系……順便把這件事情親自告知徐大郎,讓他心里也有譜。”

  牛達似乎還想問些什么,但想了想,卻只是一拱手,便轉身離去了。

  人一走,張行便猛地長呼了一口氣出來。

  事到如今,官軍在東都的協調下多路圍剿已經毋須多言了。但是,曹皇叔在自己那么艱難的情況下,還舍得把近乎于戰略預備隊一樣存在的屈突達和一萬兵馬給扔出來,準備參與圍剿,達成三面包圍的態勢,甚至不走滎陽而走河北,明顯已經猜到黜龍幫可能要逃到河北,靠著大河反復的情況,卻還是讓張大龍頭有些心里發虛,手腳發軟。

  難道真要孤身而走,去做幾年俠客嗎?

  想到這里,張行幾乎有學張世昭那般偷偷收拾行李的沖動。而片刻后,他真的起身翻騰了起了床頭小柜,并從中摸出了一個已經許久沒有動過的東西。

  那是一個羅盤。

  借著燭光,張行可以看到,羅盤上的字跡依舊清晰無誤。而這提醒著他,是時候問一問自己的內心,做出一個選擇來了。

  但是猶豫了片刻,他又把羅盤放了回去。

  這倒不是說他忘記了那句口令。

  而是說,張行很確定,聽到消息的白有思應該很快會回來,甚至隨時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希望等自己的女俠回來之后,再做決斷。

  他相信白有思,相信對方的強大與本心,他渴望與對方一起共同作出決斷,渴望與對方一起走向一條共同的道路。

  如果要失敗,就一起失敗,如果要成為英雄,就一起成為英雄。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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