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謝觀立在原地,沒有跟上去,看著沈聆妤一點一點遠離他。
他一直都知道在沈聆妤心裏,月牙兒是最重要的人,比他重要千萬倍。
魏學海將沈聆妤推進月牙兒昨天晚上睡的帳篷。月牙兒的東西明顯還沒收拾,人就突然失蹤了。
沈聆妤手上稍微有了些力氣,自己挪著輪椅到桌子旁,去看月牙兒還來不及收拾的東西。
包袱裏放著一套衣裳,是沈聆妤的。
一個盒子,盒子裏放著整齊疊好的幾塊帕子。沈聆妤曾經隨口說過總覺得擦嘴擦手的帕子和衣服放在一起不太幹淨。從那時候起,月牙兒會準備個薄薄的盒子,用來裝沈聆妤用的巾帕。
包袱裏還有一個布袋子。沈聆妤將其拆開,看見裏麵是一根頭繩、一支簪子,一包止痛藥。
都是給沈聆妤準備的東西。
縱使如今沈聆妤走到哪裏,謝觀都會給她準備齊所有東西。沈聆妤根本用不上月牙兒這裏的這些物件,她還是會準備著,以備不時之需。
沈聆妤望著這些東西,整顆心都被淚眼淹沒,溺在酸淚裏。她張著嘴大口喘息,偏偏哭不出來。
椅背上隨意搭了一件月牙兒的外衣。沈聆妤的東西被好好收著放在桌上,她自己的衣裳就那麼隨意一丟。
沈聆妤將那件外衣拿過來,工工整整地疊好,放在腿上,雙手搭在上麵,輕輕地摸一摸。
魏學海瞧著沈聆妤這般痛楚模樣,想要安慰,卻不知道從何安慰。大半個上午都過去了,出動了那麼多侍衛去尋找,一點消息也沒有,現實就是很不樂觀。魏學海想勸也不知道從何勸啊……
到午時,倡獅臺上所有的地方都被搜了個遍,仍是一點線索也沒有。
原本該一大早動身下山,突然因為一個侍女所有人都停在倡獅臺上,屬實有些離譜。眼看著用午膳的時候已經過了,卻還是沒有那個侍女的消息,巴興修沉著臉吩咐屬下在倡獅臺上準備午膳。
巴興修在倡獅石雕周圍走來走去,眉頭緊皺。
他現在甚至都要開始懷疑那個侍女出事會不會是中原皇帝自導自演,就為了找個起兵的借口了!
沈聆妤一直待在月牙兒的帳篷裏。魏學海也沒有想到謝觀一直沒有過來。這讓他十分頭大。
這段時日,謝觀對沈聆妤寵愛實在太招搖。魏學海想起剛剛謝觀的臉色,不禁有些擔憂。他有些怕帝王之寵不能長久。
他把勸說的話在嗓子眼打了個幾個滾兒,才開口:“娘娘,原本今日山下還有宴席。一直留在山上也不是事兒啊。您留在山上也是等消息,下山也是等消息,不如和陛下先下山?”
見沈聆妤無動於衷,魏學海再拿出大道理來勸:“這……如今和洞湘的關係也緊張。洞湘人不想打仗,陛下剛稱帝不久,這個時候也不適合打仗啊……”
沈聆妤神色終於有了變化,她說:“你去勸陛下下山。”
魏學海“哎呦”了一聲。他哪裏敢去勸陛下啊!魏學海琢磨著陛下沒留下皇後自己在山上,明顯還是在意皇後娘娘的。可陛下向來把皇後娘娘帶在身邊,不管是上朝還是登這三千級石階,可眼下沒追過來,想必也是動怒了的……
魏學海焦頭爛額,不知如何是好。
小鞋子從外麵跑過來,行禮的時候偷偷打量沈聆妤的臉色,才說:“前麵準備了午膳。皇後娘娘過去用些膳食吧?”
“對對。”魏學海趕忙說,“皇後娘娘,咱們去前麵吧。若有了消息,在前麵的時候也能更早得知。”
沈聆妤一點也沒感覺到饑餓,完全吃不下東西,可是她覺得魏學海說得有道理,去前麵也能更早有月牙兒的消息,才點頭,往前麵去。
整個倡獅臺上不停有侍衛快步經過,在一個個帳中搜查著。幾個當地人看見沈聆妤,雙手搭在肩頭行禮,待沈聆妤走過,他們又交頭接耳用當地人竊竊私語地議論著。
前麵開闊時,已經擺好了一張張宴桌,桌上架著火盆,正在烤著各種肉類。突然決定在山上用午膳,眾人有些措手不及,侍者們快步走著,十分忙碌。
三四個洞湘婦人聚在一起說話,他們是此次上山的洞湘武將的妻子。她們本是用當地話聊著,看見中原的一隊太監們經過,故意用中原話嘲諷。
“中原人就是高貴,連奴才都高貴。”
“丟了個宮婢都能上中原皇帝留在山上幹等,要是這些不男不女的太監們哪個出了事,豈不是更要反了天……”
幾個婦人們捂著嘴一陣笑。
捧著器具的這一隊小太監們低著頭,裝作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這幾個婦人對於耽擱在山上很不滿,心情不爽快的時候,便拿這些太監們出息。看著這些太監們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像是一口氣沒泄出去,更不爽快了。
有人煩躁地抱怨:“不過是個丫鬟!一個賤婢,是死是活能怎麼樣?”
“就是!”另一個人也跟著嘀嘀咕咕:“這些中原人真是……一個下等奴才讓咱們在這吹山風!”
那隊被奚落的小太監突然停下腳步,彎腰行禮:“參見皇後娘娘。”
幾個婦人立刻住了口。
沈聆妤自己推著輪椅朝她們走過去。幾個婦人迅速眼神交流,再規矩地向沈聆妤行禮。
沈聆妤停在她們麵前,她將放在腿上的那件月牙兒的衣裳放在一邊,扶著輪椅的扶手緩慢吃力地努力站起身來。
謝觀從帳中出來,看見沈聆妤站起來,他腳步生生頓住,遠遠盯著她。
不知怎麼回事,沈聆妤左腿疼得厲害。她的腿靠著輪椅略做支撐,深深吸了口氣,抬起手來,朝那個滿口“賤婢、奴才”的洞湘婦人臉上狠狠打去。
響亮的巴掌聲,讓平臺上的人愕然望過去。
沈聆妤站不穩,這用力的一巴掌打下去,身子一陣晃。魏學海嚇壞了,急急忙忙衝過去要扶,沈聆妤卻推開魏學海。
“死”字紮著沈聆妤被淚海浸著的心口,像一聲不吉利的詛咒。沈聆妤忍著心裏的痛和懼,赤著眼盯著那個洞湘婦人,寒聲:“丫鬟?賤婢?你又算個什麼東西來這樣說她!你最好祈福她沒事,否則你該下地獄給你看不起的下等奴才陪葬!”
“皇後娘娘饒命!”這個幾個洞湘婦人畏懼地不行當地禮節,用中原人的禮節跪地磕頭,不停地求饒。
小鞋子從遠處跑過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喊:“找到線索了!”
沈聆妤心口一顫,生怕是不好的結果,她扶著輪椅的扶手慢慢坐下,睜大了眼睛望著小鞋子跑過來。
小鞋子的腳步卻突然停頓,看了看沈聆妤,又看了看謝觀,一時之間應該去哪個方向向誰稟話。
魏學海咳嗽了一聲,拚命給他使眼色。小鞋子這才朝沈聆妤奔過來,將手裏的東西給沈聆妤看:“在後山懸崖那發現的。”
沈聆妤伸手,從小鞋子手裏拿過那塊布條。
她確定這是月牙兒昨日穿的衣服。
“壞了。”魏學海說,“不會真的是天太黑,月牙兒失足跌下山了吧……”
倡獅臺,前方是修建的三千級石階,後方是高聳的懸崖峭壁。
沈聆妤指尖一僵用力握緊布條,啞聲:“推我過去看看。”
魏學海先望了一眼謝觀,才走過去推沈聆妤。小鞋子在前麵低著頭,悶不做聲地領路。
懸崖邊,侍衛們正用繩索係在腰上,一點一點往懸崖下搜尋。
沈聆妤心裏亂糟糟的,過往潮水般湧來。
月牙兒是沈聆妤乳母唯一的親人,是她幼時朝夕相伴的玩伴,也是她絕望的兩年裏最大的支撐。
沈聆妤剛癱瘓時傷口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摔了藥碗,爬到地上去撿碎片想要結束這種非人的痛楚。
月牙兒抱著她哭,大聲地嚎著:“如果您要死,月牙兒陪著去!決不食言!”
她那麼擰又那麼傻,沈聆妤真的很怕她是認真的。就算是勸她的假話,可若她真的死了,月牙兒一定會很難過很難過。被所有人背叛瀕死的絕望之人,若還能有人真心記掛著,何嚐不是瀚海之上救命的浮木。
月牙兒以前身量很嬌小,她用肥肉拌米板逼著自己大口大口地吃,去背著沙袋在後院晨跑。她怕自己背不動沈聆妤。
沈聆妤的傷,醫藥錢花銷實在是太大了,沈聆妤不想無底洞地虧欠林懷溯。她想了法子要去賺些錢,決定和月牙兒一起做漂亮的衣裙拿去賣。
月牙兒說沈聆妤不喜歡針線活,所以她總是整夜整夜地搶著先去縫製。可沈聆妤也知道她更不喜歡這些繁瑣的針線活。
月牙兒怎麼能隻是一個丫鬟呢?
她是沈聆妤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沈聆妤挪著輪椅往懸崖靠,去看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
“沈聆妤!”謝觀的聲音在發抖,“你要幹什麼?”
謝觀以為沈聆妤想不開,他衝過去,牢牢握住沈聆妤的輪椅,將她轉過身,他蹲在她麵前,手放在她的腿上,死死盯著她。
沈聆妤垂眼望著謝觀的手。
他的手搭在月牙兒的衣裳上。
月牙兒那麼怕謝觀,沈聆妤不想讓他碰月牙兒的衣服,她一點一點將月牙兒的衣裳從謝觀手下拽出來。
沈聆妤的嫌惡落在謝觀的眼中,謝觀咬牙沉默了一息,啞聲問:“沈聆妤,如果她死了,你會恨我嗎?”
——恨我昨天晚上將月牙兒趕出去。
沈聆妤垂著眼睛,望著月牙兒的衣裳,緩慢地搖頭。
“不會恨您。”沈聆妤聲線平靜,“您給我的殊榮已經許多,我沒有資格得寸進尺地要求您更多。”
“我隻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懼畏帝威皇權,沒有在她受了委屈後陪著她。”沈聆妤窩在心口大半日的淚突然一下子湧出來,“我隻恨我自己不夠堅定勇敢,恨我自己沒有能力保護好她。”
謝觀看著沈聆妤的自恨,突然覺得她還不如恨他。
“懼畏帝威皇權。”謝觀重複這如刀刃的話,“沈聆妤,你怕我嗎?”
沈聆妤反問:“這天下有人不怕陛下嗎?”
謝觀盯著沈聆妤恍然的淚眼好半晌,他扯了扯嘴角艱難地無聲笑了一下。
他以為她是不一樣的。
會在半睡半醒間湊過來親他會心疼他累不累的沈聆妤,恍惚間成了夢一場。
“好。”謝觀站起身,“我跳下去給你找,是死是活都給你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