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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巧娘

  糙米一升要二兩銀錢,如此一算,這破爛竹屋每月五十兩……似乎也就沒那般貴了?

  薛釗尋思了下,說道:“老丈可收銀票?”他正色道:“羅漢寺的銀票,童叟無欺。”

  齊老哭笑不得:“公子說笑咧,老朽收了銀票,又去哪里兌來銀子?”

  薛釗暗自嘆息。沒錢時要與張伯劃價賃屋,有錢了還要跟齊老劃價賃屋,那他這財不是白發了嗎?

  “老丈可收金子?”

  “收。”

  “金銀怎么個兌法?”

  “一兩金八兩銀。”

  “好,老丈稍待。”

  他返身離了竹屋,出得小院,便見車轅旁蓋著一片新摘的荷葉。扭頭觀量,那身著水田衣、頭戴白紗斗笠的女子婀娜行遠。

  薛釗拿起荷葉,便露出下方的金碗。

  他扭頭看向亦步亦趨的香奴,香奴就低聲道:“我方才忘了。”

  薛釗抄起金碗,入手微沉,約莫一斤上下,大抵能兌百兩銀錢。探手揪住香奴脖頸將其拎在車轅上,薛釗看著她商議道:“香奴,金碗借我使使可好?”

  “不好,那是我的。要留著換好吃的呢!”

  “等回頭你想吃什么,我買給你就是了。”

  香奴撥浪著腦袋,就是不肯。

  薛釗便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跟你換可好?這張銀票到外面能換兩個金碗。”

  “換。”香奴伸抓接過銀票,終于舍了金碗。

  他又去屋中與齊老劃價,分說了半晌,于是那金碗抵了一個月房錢,齊老額外又給了兩斗糙米。

  齊老捧著金碗而去,過了一盞茶光景,有后生自稱受齊老之托,送來了一袋米。

  那后生走后,薛釗提了提米袋,約莫一斗有余,絕對不足兩斗。他便暗自感嘆,人心不古。

  日上三竿,香奴犯了瞌睡。馬車進到小院里,香奴便趴在車轅上酣睡。

  黃驃馬解了繩套,自顧自地啃食著小院后的青草。

  薛釗忙著四下打掃,除了灰網,又擦拭一遍,那竹屋好歹能看過眼去。

  他點算了車廂里的物什。幾條臘肉,一些干餅子,一大包蜜汁肉脯,剩下的便是衣物。

  不足兩斗糙米,省著吃又能吃多久?他總要找尋離開此地的出路。

  香奴還在酣睡,不到傍晚醒不了。薛釗暗自思忖,待香奴淬丹圓滿,總要改了她這晝夜顛倒的惡習才是。

  略略休憩,薛釗自院中踱步而出,打算先在村中走走,再四下探探。方才出門,便見那一襲水田衣款款走來。

  待到下方一處小院,那女子沖著薛釗道了個萬福,便推開柴門進到院中。

  原來那女子就住在坡下。

  忽而有總角孩童奔至女子門前,跳著腳嚷道:“下南河、南北走,李巧娘她生得巧;戴上斗笠人人贊,斗笠一摘鬼都跑!略略略~快跑,李丑娘出來咧!”

  女子自屋中行出,也不去追趕孩童,只是蹲下身來切了野菜,又生起火來熬煮。

  女子瞥過來,薛釗便笑著拱了拱手,隨即邁步而行。

  這下河村不大,不過三十幾戶人家,兩側群山,中間一谷,上、下南河穿行其間。

  村中漢子大多都在田間忙碌,各家都是女子守家,捧了笸籮,坐在門檻前納著針線活,或是幾個婆子湊在一處說著八卦。

  薛釗每行到一處,便會惹得四下嘰嘰喳喳一通非議。薛釗聽三秦話費勁,卻是聽不出那些女子在說自己什么。

  自村中出來,薛釗上了山。

  山中林木茂密,卻是穿行不易。行了一陣,他停在一株十丈高的銀杏樹下。

  仰頭,高處的樹杈有枯枝壘的鳥窩。瞥見四下無人,薛釗縱身而起,三兩下便到了枝頭。

  一聲啼鳴,巢中蒼鷹撲打翅膀,驚恐地看著陡然出現的薛釗。

  他瞥了一眼,卻是雌鷹在孵卵。

  又是一聲啼鳴,抬頭便見另一只蒼鷹呼嘯而來。

  薛釗笑著道:“無意冒犯,我不過是想請賢伉儷幫個小忙——”他自袖袋里掏了掏,攤開手,便有一條臘肉奉上:“——給報酬的。”

  雌鷹目光驚恐,鳥喙張開,好似隨時便要撲過來啄薛釗。

  臘肉放在巢中,薛釗掐了法訣,劍指朝著雄鷹一指,那頭頂蒼鷹忽而住嘴,盤旋著落下。薛釗抬手,那蒼鷹便落在了其手臂上。

  他又取出一條臘肉,雄鷹雙目光華流轉,極為乖巧地吞下臘肉,薛釗便笑道:“肉吃了,去干活吧。”

  一聲啼鳴,雄鷹展翅高飛而去。

  薛釗自樹梢躍下,孵卵的雌鷹伸出腦袋朝下觀望,見薛釗走得遠了,這才緩緩收攏翅膀。又低頭用喙撥弄了兩下臘肉條,這才叼起來仰頭吞咽。

  薛釗行了一陣,拾了枯枝于地上寫寫畫畫。天上翱翔的雄鷹,短暫與他心意相通。他便用枯枝大抵勾勒出這洞天的范圍。

  良久,看著地上勾勒出形似鍋蓋的圖案,薛釗皺起了眉頭。

  方圓五里,最高處不過百丈。

  這洞天之術自然是術法,先前在村中行走,一直不曾發現奇人異士。想來既然有了地仙之境,這等神仙人物也不會無聊到跑到此間愚弄山民。

  既然不是地仙所為,那要么是寶物,要么便是法陣。

  無論是寶物還是法陣,都有陣眼。通常而言,這陣眼自然都在中心。

  薛釗皺著眉頭,順著鍋蓋的邊緣勾勒出完整的圓,而后一籌莫展。不知弧度,測不出角度,自然也就算不出中心所在。

  可無論如何,那陣眼大抵是在地下了。他那五行遁術可借土而遁走,卻不能鉆入地下。

  這可難倒他了……總不能令香奴掘地十幾里吧?

  又或者他想的有偏差,那陣眼并不在地下,反倒是在……枯枝點在中心,恰好便是下河口村。

  丟了枯枝,抹去圖案,薛釗朝著村落回返。

  順路采了幾根筍子與菌子,中午時薛釗便用鍋灶燜了一些沒有竹筒的竹筒飯。

  香奴循著飯香醒來,早早蹲踞一旁等著開飯。

  滅了灶中火,薛釗掀開鍋蓋,找了粗瓷碗滿滿裝了一碗。香奴人立而起伸出雙爪便接,薛釗卻挪開了碗。

  “這碗是給別人的,等我回來再盛給你。”

  “別人?”

  薛釗便笑著道:“若不是別人,你那金碗早就丟了。”

  香奴眨眨眼,恍然道:“荷葉……是那女子!”

  “嗯,我送去一碗飯感謝她。”

  香奴沒言語,重新蹲踞下來老老實實等候。

  從自家出來,行不多遠,薛釗便停在了那道柴門前。

  清了清嗓子,薛釗道:“李家娘子可在家中?”

  俄爾,草簾一挑,水田衣的女子便婀娜行來。

  “這位公子,你這是……”

  薛釗笑著說道:“我姓薛,名釗。誤入此間,先得了李娘子提醒,又得李娘子幫忙遮掩。無以為報,正好中午煮了飯,便送與李娘子一些。”

  “些許小事,公子不必在意。”李巧娘聲如蚊蠅。

  “李娘子舉手之勞,卻幫了我大忙。只是一碗飯,還請李娘子莫要推辭。”

  女子沉吟了下,便上前接過了粗瓷碗。

  飯香味入鼻,女子禁不住喉頭聳動,說道:“薛公子好手藝,這飯聞著就香。”頓了頓,又道:“薛公子稍待,奴家去把碗騰出來。”

  她返身進入屋中,須臾便捧著空碗回返。

  薛釗接過空碗,恰在此時一陣清風襲過,撩動白紗,露出了女子的面容。

  那女子本應生得秀美,偏偏左半邊臉染了黑色胎記,這般陰陽臉落在尋常人眼中,自然是生得極丑。

  李巧娘連忙撫下面紗,垂著頭不知如何言語。

  薛釗卻神色如常,好似不曾見過一般,說道:“李娘子平素都在哪里取用水?我看河水不甚干凈。”

  女子低聲道:“村口有一老井,林中還有泉水。薛公子若是不嫌麻煩,多走幾步路,還是取那清泉來用好些。”

  “原來如此。”薛釗頓了頓,又道:“先前聽聞有貨郎誤入此間,一直不得走脫,李娘子可知那貨郎何在?”

  女子說道:“倒是有兩個貨郎。一人待了一月,發了瘋,想從河中走脫,卻沉了河底;另一人身強力壯,又頗為油滑,如今依附著劉家三兄弟。”

  “劉家三兄弟?”

  李巧娘應了一聲,卻不再言語,顯是不愿多提。

  薛釗抱拳道謝,正要轉身離去,便聽李巧娘道:“你……不怕我?”

  “嗯?”

  她垂著頭,囁嚅道:“我生得這般丑,旁人看上一眼都會駭一跳……”

  “哈——”薛釗笑道:“李娘子生得極美,只是老天嫉妒,便染黑了半邊臉。再者,李娘子心善,我又為何懼怕?”

  李巧娘心中感動,好似暖流涌過,于是屈身一福,只道:“多謝薛公子。”

  他擺了擺手:“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

  “那我先回去用飯了,李娘子有事可去坡上竹屋尋我。”

  “好。”

  薛釗走了,李巧娘倚門觀望,待薛釗身形不見,這才返身回了屋中。

  屋子里空無一人,拾掇得卻極為干凈。桌案上擺著兩個粗瓷碗,一個盛著薛釗送來的飯食,一個則殘存著些許菜葉、湯汁。

  斗笠摘下,她捧著飯食蹲坐下來,筷子夾起一撮米飯,入口鮮香還有些回甜。

  熱騰騰的飯食頓時壓住胃中的酸水,她扒了幾口,忽而呢喃道:“來了個好人呢。”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劉家三霸

  蟬聲吵人,院內滿是煙火氣。

  薛釗捂著口鼻咳嗽兩聲,待到了近前,才瞧見奮力撲打火苗的香奴。

  她穿了月白小衫,外罩米黃褙子,足下一雙繡鞋來回倒騰,到底將那柴火踩滅。

  “道士!”她抬手抹了下臉頰,臉頰上便抹了一道黑黢黢的碳灰:“不怪我,那火自己又著了,不踩滅鍋里的飯就成鍋巴了!”

  “嗯。”薛釗忽而覺得有些好笑。

  香奴方才修成人形,自己便以人為標準來要求她,似乎太過苛責了。莫說是香奴,尋常家的小娘子,便有如杏花娘,這般年歲又有幾個不淘氣?

  他心中想得分明,探手揉了揉香奴微黃的頭發:“嗯,知道了。”

  香奴怔了怔,仰頭道:“你不怪我?”

  “不怪。”撫著頭頂的手下移,擦去臉頰上的鍋灰,薛釗笑著道:“快去擦干凈吃飯。”

  “好!”

  香奴是個不記仇的……或許是不愿記薛釗的仇,她時而便想著報復捉弄她的一丈紅。于是她胡亂擦了臉,高高興興地坐在桌案旁,待薛釗端了飯食過來,便攥著筷子胡亂扒著。

  一張肉嘟嘟的小臉埋在碗里,偶爾抬頭,便能瞧見臉頰上黏著的米飯粒。

  “慢些吃,又沒人與你搶。”

  “唔唔……”她胡亂應著。

  薛釗又探手過去,將她的手掰開,教她如何用筷子。

  香奴試了幾次就煩了,嚷著道:“不會,人為何用筷子?還不如勺子方便。”

  薛釗笑著沒說什么,看著香奴找了木勺來用,過了會,她抬眼瞥了薛釗,又癟著嘴蹩腳地用起了筷子。

  外間艷陽高照,薛釗尚且能心靜自然涼,香奴吃個飯的光景,頓時香汗連連,連著肩頭、脖頸的衣裳都打濕了。

  薛釗拾掇了碗筷,忽而說道:“天氣這般熱,你一會洗個澡吧。”

  “哦。”香奴吐著舌頭,雙手不停扇風。

  她想如同在八面山下一般,去林中尋個音量的樹洞,鉆進去美美睡上一覺,待醒來再去河中滾上一圈。

  可惜如今卻不能。

  此間怪異連道士都尋不到根腳,胡亂走動只會給道士惹來麻煩。

  薛釗挑了水,放置木桶中曬熱,待日頭西斜,便將木桶挪進房里。

  香奴熱得懨懨的,木桶方才挪進來,便迫不及待地寬衣解帶。

  薛釗緊忙挪開目光,說道:“女孩子家家,哪里有當著人面寬衣解帶的?”

  香奴狐疑道:“往日里沒化形時,我也不曾穿過衣裳,怎地沒見道士你說這些?”

  “往日是往日,如今你化形了。”

  香奴嘟嘴:“你又要教訓我?”

  薛釗嘆息一聲,扭頭往外頭走:“算了,當我沒說。”

  香奴得意地哼哼兩聲,又去解衣裙。那衣裙穿著繁瑣,脫下自然也繁瑣。擺弄兩下,香奴便不耐煩了。眼珠一轉,忽而消失不見。俄爾,那落在地上的衣裳里,便鉆出個毛茸茸的九節狼。

  她費力攀上木桶,噗通一聲跳進去,俄爾又冒出個披散著頭發的黃毛丫頭來。靠著桶背,香奴舒服地哼哼道:“終于涼快了。”

  外間傳來薛釗的聲音:“記得搓洗,別只顧著頑耍。”

  “知道啦。”

  外間檐下,薛釗坐在板凳上,自燒過的柴火上掰下來一截木炭,手中捧著空白書冊,用木炭在其上細細勾勒。俄爾,里間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書冊上多了個按劍玉立的女子。

  “道士!”

  “嗯?”

  “搓背!”

  薛釗放下書冊,邁步進入里間。

  木桶中,香奴靠坐著,一雙小腿來回踢騰,水花四濺。帕子搭在一旁,薛釗拿過,探手彈了彈香奴的腦袋。

  “老實坐好。”

  香奴嬉笑道:“好爽快,道士你也來洗。”

  “嗯,回頭吧。”

  帕子擦在瘦小的背脊上,香奴躲閃了下:“癢癢……嘶,又疼了……為什么?從前你都是帶著我一起洗的。”

  “從前你沒化形啊。”

  “與化形何干?”

  “嘖,化形之后你自己就能占了大半木桶,我哪里還能進去?”

  “哦。那我變回原形不就行了?”

  “唔……下次吧。”帕子丟在一旁:“好了,記得沖干凈。”

  香奴探手在后背上抓了一把,頓時手中多了些泥球。她忽而轉過身來,惱怒道:“道士你洗手了嗎?”

  “嗯?”薛釗暗自吸了口氣,又別過頭去。

  就聽香奴道:“哪來的這般多泥球?定是你不曾洗手的緣故!”

  薛釗不知如何解釋,扭頭自行出了屋子,又坐在板凳上,抄起炭條勾勒著女子畫像。

  六月天、娃娃臉,自山上吹來涼風,忽而便陰云席卷,大雨傾盆。

  好消息是這竹屋的屋頂應當修過,是以并無漏雨之處;壞消息是山間積水破開一條水道,就在竹屋前洶涌而過,于是小院里一片狼藉。

  薛釗在門前看了片刻雨勢,進到屋里瞥了一眼,木桶里已空無一人。四下找尋,卻見香奴裹了衣裳趴在榻上酣睡不已。

  他略略頭疼,過去為其覆了被子。結果被子方才蓋上去,香奴便化作了原形。

  雨簾漸疏,轉眼停歇,又是一輪艷陽高照。

  薛釗出得屋中收拾院中的枯枝敗葉,遙遙便聽得坡下傳來吵嚷聲。

  “……莫說額欺負你咧,額當初借的是米,收回來自然也是米。你這銀錢半升米都買不到,糊弄鬼咧!”

  “啥?額甚時候說借米還錢咧?李巧娘你莫要冤枉額!”

  “來來來,鄉黨都在,大家評評理嘛。”

  隔著幾十步,吵嚷聲影影倬倬,聽不太真切。

  薛釗提著掃帚出得柴門觀望,便見身前站著牽牛的牛倌兒。那小哥年歲不大,約莫與自己相當,薛釗便悄然湊近。

  李巧娘家中圍了好些人,齊老做起了和事佬,東說一嘴,西勸一句。

  身旁牛倌兒小哥嘖嘖道:“惹上劉家那仨混世魔王,巧娘這回事情大咧。”

  薛釗學著三秦方言接嘴道:“啥事情嘛?”

  “噫!啥事情?借糧食嘛。說好了還銀錢,狗日滴劉二見銀子不值錢了,就逼著巧娘要糧食。”

  “哦,她借了多少?”

  “沒借多少,也就三升……額……”小哥聽出不對,扭頭看了眼薛釗,頓時駭了一跳:“額地天爺!”

  薛釗笑著拱手:“我是薛釗,今日新來此地,小哥如何稱呼?”

  那小哥眉頭一皺,道:“新來地?額跟你說不著!”

  “為何說不著?”

  “嗤~你個次嗎二楞的公子哥,啥時候沒都不知道,額跟你說個錘子!”

  牛倌兒牽著水牛走了,薛釗尋思了一陣,綴在其后,悄然靠近巧娘的宅子。

  抬眼看過去,就見院子里滿滿當當圍著三老四少,齊老端坐在藤椅上,一邊是白紗遮面的李巧娘,另一邊是三十郎當的粗壯漢子,想來便是那劉二。

  齊老發話道:“鄉里鄉親,有話好好說嘛。借糧還糧,天經地義……巧娘,我看你晌午剛吃了一大碗飯,你看這糧食……”

  李巧娘啜泣道:“齊老,我一個孤女子全靠白果過活。村里與外間隔絕,我……我就只能做些漿洗的活計。”她攤開手,掌中是一些散碎銀兩:“這些時日就攢下這些,哪里還得起三升糧食?”

  劉二一挑眉頭:“巧娘這般說,是要賴賬?”

  李巧娘無助地看向四周:“請鄉黨幫幫忙,巧娘不怕吃苦……”

  那劉二不耐煩道:“這糧食一天一個價,你這女子就算再能吃苦又有何用?依額說,長成這副鬼樣子,莫不如死了算咧!一了百了,下輩子那黑印挪到后背上,說不得還能說個好人家咧。”

  周遭有人附和:“這鬼樣子的確嚇人,莫不如死了重來。”

  有人駁斥:“呸,莫聽劉二鬼扯!他婆姨大了肚子,怕生下個沒魂滴肉球球,他是巴不得死人咧!”

  立刻有老婦人贊同道:“是咧是咧。那劉家上一輩還只一男一女兩口,這一輩兄弟姊妹五個,再讓劉家多吃多占,下河口怕是要姓劉咧!”

  劉二一看情形不對,當即嚷道:“額可沒旁的意思,”抬手一指巧娘:“她這鬼樣子死了重投胎是享福。額婆姨大了肚子,額想要男娃,誰要女娃娃咧?”

  齊老頓了頓拐杖:“莫要吵吵咧,劉二,你倒是說個主意。巧娘還不起糧食,你要咋樣嘛。”

  那劉二摸著下巴道:“還不起糧食,那就拿山上滴白果林子抵賬嘛。額不多要,一升米抵兩畝白果林子。”

  “不行!”李巧娘死命搖頭。

  齊老嘆息著勸道:“巧娘,那白果又不能當飯吃,先過了這道關再說嘛。老朽舍個臉面,減一畝林子,你看咋樣?”

  李巧娘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只是啜泣著不言語。那山上的白果是爹娘留與她的,她又哪里肯抵賬給劉二?

  林子抵了去,她日后又如何過活?

  她心中凄婉,只道生得丑便是錯,村中男女老少,無人不欺負她。莫非真要死了重來,才算解脫?

  “借過借過——”

  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來,她抬頭,便見日間說過兩次話的公子越眾而出,手中還提著小巧的布袋子。

  她茫然間,薛釗走到她近前,遞過袋子笑道:“午間借了米,險些忘了還。喏,袋子記得還我。”

  她懵然接過,低頭看了眼糧袋,又癡癡看向薛釗。他那臉上的一抹微笑,便好似破開鉛云的萬丈光芒,暖得刺眼。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尋仇

  薛釗微笑頷首,返身而走。

  那劉二卻不是個好相與的,見薛釗要走,抬手便攔。

  “等一哈,哪里來的小白臉,誰讓你管閑事咧?”

  薛釗停步,看著矮了半頭的劉二道:“借了要還,可是天經地義?”

  “正是。”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巧娘:“我借了她糧食,還給她有何不妥?”

  “額……不對。額差點讓你繞糊涂咧。巧娘哪里有糧食借給你?”

  薛釗笑了笑:“這世間大抵只有兩種事,關我何事,關你何事。是以,巧娘從哪里得來的糧食……關你何事?”

  “你!”

  劉二蠻橫慣了,村中從無人敢與他這般說話。激憤之下,抬手便要揪薛釗的衣領。薛釗卻抬手反抓住其腕,略略一扭,那劉二便慘叫一聲背轉了身形:“別亂抓,臟了衣裳你賠不起。”

  甩手撒開,劉二頓時原地滴溜溜轉了兩圈,隨即握著手腕驚詫不已。他自忖氣力比尋常鄉人還要大上幾分,不想一個小白臉也似的公子哥竟比自己氣力還大!

  劉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著薛釗走遠,忍不住撂下場面話:“小白臉,有你好看的時候!”

  薛釗頭也不回,渾不在意的走了。

  糧食還上,那些散碎銀兩算作利息,一場鬧劇落幕,劉二的算盤落了空。

  巧娘杵在那里,踮了足尖朝坡上竹屋觀望,心中怎么也忘不掉方才那一幕。

  饑寒交迫之時得了一餐之恩,如今又解了自己之厄,總要表示一番才是。可惜她身無長物,想要以身相許……那薛公子想來也是看不上的吧?

  思忖了半晌,她輕移蓮步出了柴門,朝著坡上行去。走到一半又心中忐忑,駐足半晌再回返自家。如此反復了兩次,這才咬緊牙關,行到了竹屋外的柴門前。

  “薛……薛公子?”

  許是聲音太小,竹屋里靜悄悄的,無人回應。

  她仗著膽子聲音又大了幾分:“薛公子可在?”

  “唔……巧娘來了?”他一手提著菜刀,一手則拎著一只肥碩的灰兔。

  巧娘極為詫異:“哪里來的兔子?”

  薛釗瞥了眼天上盤旋的蒼鷹,說道:“朋友送的……”

  方才他正在房中小憩,忽而便有灰兔砸破茅草頂落在眼前,繼而那蒼鷹啼鳴著落在院中。

  薛釗收了兔子,回贈了蒼鷹一條臘肉,心中愈發古怪。也不知這蒼鷹是來報恩還是來報仇的,那茅草頂修葺起來可要費好一番光景。

  更古怪的是,不過役使了蒼鷹一回,那蒼鷹何以對他如此親近?

  玄甲經中沒說此等情形,他只能胡亂猜想,莫非自己天生與那飛禽走獸親和?

  他邁步上前,開了柴門,又讓開身形。巧娘略略猶豫,便踱步入院。

  屈身一福,她道:“多謝薛公子先前搭救。”

  “談不上,李娘子心善,我可見不得這心善之人為了幾升米為難。”

  “奴家……奴家來日定當報還。”

  “也別來日了,”薛釗雙手遞過,晃了晃兔子與菜刀:“李娘子來得巧,不若幫忙把這兔子宰殺了?”

  “好。”

  李巧娘接過,又去打了水來,將那灰兔開膛破肚,慢慢拾掇起來。

  薛釗給土灶生了火,先燜了一鍋糙米飯,又將收拾好的兔肉剁成小塊,胡亂配了些菌子、野菜便燉了起來。

  “李娘子?”

  巧娘面紗下的臉紅了紅,道:“薛公子若不嫌棄,便稱我巧娘就是了。”

  “哦,巧娘,那你也別叫我公子,直接叫名就是。”

  “那不好……”

  “有何不好?”

  “公子身份貴重。”

  “哈!”薛釗笑了:“一年前我還是山中采藥為生的鄉野小子,哪里貴重了?巧娘可別學世人那般,先敬羅衫后敬人。”

  巧娘心頭詫異,思忖了一番,輕聲喚道:“釗……釗哥兒?”

  “正是我。”

  見她暗自舒了一口氣,薛釗便轉入正題:“巧娘,先前我聽了一嘴,又是重活,又是投胎的,這下河口……莫非真有這等奇事?”

  巧娘略略囁嚅,說道:“是有。聽爹娘說,幾百年來都是如此。”

  她娓娓道來,卻聽得薛釗眉頭大皺。

  卻說這下河口村,自唐末之亂起,方才有關中三十三戶扶老攜幼來此避居。

  到了前梁,此地人口不增反減,只剩下三十一戶,男女老幼一百四十七口。

  此時怪事來了,有一年村中生下兩個嬰孩,卻不成人形,只是塊死肉。

  村人以為冒犯了山君,當即焚香禱告,又設祭禮拜山君。到了這年年底,有老人熬不住歲寒仙逝,兩日后又有婦人生下一嬰孩,這嬰孩卻活了。

  不過兩年,婦人家中便發覺不對。那嬰孩面貌,竟越長越似那死去的老人!

  自那時起,這下河口村中人口便不增不減。老人不死,便不會生下新生兒。

  薛釗聽得古怪,忍不住問道:“若是村中人外出謀生又如何?”

  那巧娘搖了搖頭,說道:“聽說百年前有人家舉家搬遷,過了二十年,村中連連生下嬰孩。孩童大了些,老人比照一番,就說那家人又托生了回來。”

  “那若是外人在此定居,又會怎樣?”

  巧娘道:“這等窮鄉僻壤,又有哪個外鄉人肯來?”

  有道理。

  薛釗暗暗思忖,莫非這法寶或是法陣,徹底隔絕了天機不成?想想也是,既然自成洞天,那隔絕內外也是尋常。

  正思忖著,竹屋里傳來叫嚷:“好香,道士,何時吃飯?”

  話音落下,香奴自竹屋里奔行而出,青翠的裙裳衣袂翩翩,赤著腿腳,猛然瞧見巧娘,香奴又忽而頓住身形,抬手捂住嘴巴。

  巧娘怔住,薛釗咳嗽一聲,道:“這是我——”

  “道侶!”香奴驟然想起,自己如今化作人形,自然可以開口說話。

  她快步而來,蹲踞在巧娘身前,忽閃著大眼睛道:“今早多謝你啦,不然我的金碗就丟了。”

  巧娘還在發懵,薛釗便起身過來拎著香奴的脖頸,低聲道:“去穿了鞋子,馬上開飯。”

  “哦。”香奴應了一聲,風一樣鉆進屋里,又探出腦袋道:“巧娘沒事可以來尋我頑,道士說你是好人。”

  “她……”巧娘心緒雜亂,香奴生得明媚皓齒,讓她自慚形穢。

  薛釗便笑著道:“小女娘無人管束,散漫慣了,你別介意。她叫香奴——”略略沉吟:“——青梅竹馬的道侶。其實我是個不出家的道士。”

  “哦。”巧娘聲音又低沉了幾分。

  “肉快燉好了,一會留下來一起吃一口。”

  “不……不不……不用了。”她暗自吞了口口水,上次吃肉還是一個月前。

  薛釗就笑著道:“莫要客氣,天氣這般熱,吃不完也是浪費。”

  巧娘被強留著吃了一餐飯。一大碗糙米飯,淋著香濃的肉汁,吃得她腹中殷實。

  香奴天真爛漫,吃飯時鬧出好多樂子。薛釗卻不曾苛責,只是不厭其煩地用帕子幫她擦拭臉面。

  巧娘心中的雜亂,忽而就平息下來。她不知何為道侶,便想著,或許他與她只是兄妹般親近?

  晚霞散盡,暮色四合。

  巧娘舍不得走,又不得不起身告辭。

  小院里,香奴拾了根七扭八歪的棍子,胡亂地耍著,狀若瘋魔。

  薛釗搬了藤椅,借著皎白月光翻看南華經。

  啪——

  棍子折斷,香奴隨手丟棄,又湊過來道:“道士,說個故事可好?我想聽大鬧天宮。”

  “猴子的故事說過好多遍了,你怎么還沒聽煩?”

  香奴眼珠轉了轉,道:“那就換一個,說……唔……說女鬼的故事可好?”

  “這倒是可以。”合上書卷,回思了一番,薛釗正要開口。

  忽有腳步聲急促而來,柴門推開,一身水田衣,不曾戴斗笠的巧娘上氣不接下氣道:“薛……釗哥兒快走,那……那劉家兄弟要來尋你晦氣!”

  薛釗起身,丟下書卷道:“不忙,你慢慢說。”

  不用巧娘分說,薛釗已然瞥見,坡下舉著火把行來幾人,或提刀或持棍,一看便是來者不善。

  “還有甚好說?那劉家兄弟為村中一霸,他們人多勢眾,釗哥兒你聽額的,快上山躲起來。遲了就來不及啦!”

  香奴踮著腳張望兩眼,道:“四個人,正好活動活動手腳。”

  說罷四下找尋,好似要尋一根趁手的棍子。

  薛釗應對著巧娘,俄爾那四人舉著火把便圍在了柴門前。

  下午時見過的劉二抬腳踹開柴門,長棍一指:“便是這小白臉!”

  身側兩個一模一樣的年輕漢子道:“果然小白臉,生得俊俏,若是做了兄長兒子,將來不愁說不到婆娘。”

  另一個道:“咦?哪里來的小娘子?好生嫽俏,不若給額做婆姨可好?”

  香奴搖搖頭:“不好,你生得丑。”

  另有粗壯漢子笑道:“女娃娃聽額說一句,這事兒丑俊沒用,還得床榻上見真章。”

  四人一同浪笑。

  巧娘攔在薛釗身前,氣急道:“劉二、劉六、劉七,你們若要亂來,我便去喊了鄉黨!”

  “鄉黨能為他個外鄉人做主?”

  劉二頓了頓,忽而厭棄撇嘴,道:“噫!咋不戴斗笠,好好的女子,非要生得鬼見愁,嚇死人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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