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七章 郭山峁
  來自魚河堡的邊軍,趕在黃昏前從遍地荒田中尋了個村子落腳,村子以前叫郭山峁。

  峁是西北一種頂部平緩、斜坡陡峭的黃土丘陵,村子就建在山峁旁,沿陡峭山壁開了許多眼窯洞,還有更多民居院落,在過去也是有上百戶人家的大村子。

  去年春天這還有幾戶人家,劉承宗出堡募兵時曾見過郭山峁的羊倌在路上唱民歌。

  往年光景歷歷在目,今年只剩坍塌破敗的院落,與那些被黃土坯糊住門窗的窯洞。

  又添幾分荒涼。

  賀人龍從魚河堡放出的近二百邊軍,在河口便分成三股,一股帶兵向東北要繞開榆林城去保德州,目的地是神木縣、府谷縣。

  往慶陽府、平涼府的小隊也在河邊跟他們道別,提鞋光腳淌著深尺余的無定河去了西岸,他們要進橫山。

  最后往南走的只有劉承祖和曹耀兩隊,攏共五十人。

  什長田守敬帶兵去砍柴,兄長劉承祖則在初至郭山峁時就已沿山壁斜坡攀爬而上,去登高瞭望地勢了。

  那些相熟的臉上都帶著前途未卜的憂心忡忡,倒是曹耀那隊人都挺自在,劈了顆枯樹當撞門錘滿村子亂竄,砸開百姓逃難時封住窯洞的土胚,到處翻找能用的東西。

  說是抽簽,但劉承宗覺得賀人龍放出來的兵,都有點問題。

  劉承祖這隊,是去年從流民里招來的兵,這一年糧草不足補給不夠,他們訓練都不到位,掌握技能有限,照老邊軍的能耐看,他們能拿出手的只有隊列。

  所以被放出來二十人。

  至于曹耀這隊人,年齡都三十往上,軍事技能個頂個都是翹楚,還有不少是參與薩爾滸之戰的老兵,就是都做過幾年賊人,不好管理。

  曹管隊這老賊更樂呵,指使手下把人門板劈了,支起堆篝火,正摟著婆娘炫耀他用三把豆子買來的銅鏡,火上還不知烤著些什么,見劉承宗在村里轉悠,張手招呼。

  “獅子,獅子!看你在村里轉悠半天了,你找啥呢?”

  “沒找啥,我帶小鉆風去村外田里轉了轉,沒見著活物。”劉承宗走過去搖頭道:“想看看村里有沒有……曹管隊,我轉兩圈沒見著高三哥,你見他了?”

  什長高顯在家里頭排行第三,所以都叫他高老三。

  曹耀嘿嘿一笑,擺手道:“嗨,當你找什么呢,別管老高了,他去山那邊七眼窯找婆姨去了,估計到那就夜里,回來都明兒了,還找我借了三斗糧,說要把婆姨買回來。”

  “我給他支招也不聽,要我說直接帶倆人過去把婆姨綁回來,叫他個狗娘養的白睡一年,到頭還得給他糧……”

  還真別說,在他們這兩隊人里,曹耀就是當之無愧的大戶,從魚河堡離開時裝行李就裝了兩頭騾子,還有些物事讓手下兵背著。

  這可能也是曹耀一隊兵很自在的緣由,他們知道自己餓不死,實在不行把這倆騾子宰了也能吃幾天。

  “那你借他糧了?”

  “啥借不借的,我給了,他說當時那戶人家是救命幫忙,嘁!”曹耀朝火堆里啐出一口:“救命幫忙,還他娘有這好事兒?他咋不找我幫忙。”

  曹耀笑的下流,緊跟著就‘哎喲’叫出聲來,卻是曹嫂子在其腰上狠狠地扭了一把:“好你個曹六兒,還找你幫忙,不要臉!”

  曹嫂子看上去比老曹小了有十歲,是個生著鵝蛋臉的美人,打從曹耀投奔賀人龍時就跟著他,一直住在魚河堡外,而且還是個手上有功夫的女人。

  “嗨,我這不就說說,我要知道這事他就不用拿婆姨送人……獅子你看。”眼看媳婦發怒,曹耀陪著笑撇開話題,抬手指指架在火上的幾塊肉,道:“眼熟不?”

  這會肉香味已經出來了,還沒等劉承宗說話,曹嫂子便笑道:“你就別捉弄獅子了,這就是人家打的雁。”

  說著,她抬眼對劉承宗道:“你哥這人你也知道,混帳慣了,看自己抽中短簽心里不平,臨要出堡指使人找賀勇去要雁子。”

  “就要來一只。”曹耀說著拿起支木簽看了看火候,吹吹遞給劉承宗道:“給你烤的雁腿,那個給你哥,剩下的一會分給兄弟們燉湯。”

  劉承宗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定定看著曹耀伸過來的柳枝簽子:“要來一只?”

  “你打的雁,給他們留一只不錯了,往后咱見不他們還是回事呢,先吃飽再說。”

  想想也是,雖說劉承宗覺得自己干不出這事,但曹耀要回來只雁,這會雁腿烤的香噴噴,倒是好的很,也坐下吃了起來。

  見他坐下,曹嫂子起身拍拍舊花棉襖上的浮土,對他笑笑,道:“獅子你們兄弟聊正事,我進屋去燒炕,不收拾夜里沒法睡。”

  人一步一步走進窯洞都沒影了,曹耀才把扭著的脖子轉回來,那額頭帶著道疤的大臉盤子還掛著如墜夢里的癡漢笑,回過神搖頭感慨:“你嫂子是個好女人!”

  曹耀跟劉承宗說這些沒用,他又沒老婆,也不懂這些,只是點著頭,帶八卦心理地問道:“曹大哥,嫂子跟你多久了?”

  “跟我多久了?”

  聽到發問,曹耀伸向劉承宗拿雁腿的手頓住,身子向后靠靠,閉上眼睛思索著道:“有,有十年了吧,薩爾滸大戰那年,嗯……有十年了。”

  “十年?”劉承宗頓住,吃驚的睜大眼睛,把雁腿遞過去脫口而出:“我看嫂子也就二十!”

  “對,她跟我那年十一,沒薩爾滸,我曹六兒這輩子討不到這么好的女子。”曹耀拿過雁腿狠狠咬了一口,吃得滿嘴流油:“香!”

  “給你講講?”雁腿被遞了回來,曹耀拿木棍挑弄篝火,眼里映著火光,語速也變慢了:“那年大戰,大軍潰敗我跟將軍逃了出來,大小算個兵頭。

  臨近入關,將軍叫熊廷弼斬了,我帶十九個弟兄磕頭拜天地,約定同生共死,逃進關內。

  到廣平府境內下著大雪,縣城府城都不敢去,本想尋個村莊買點糧食……別這么看我,那會我也就你這么大,還不夠混賬,只想活著回河南,把靴子賣了都行。

  村子找到,早被搶個干凈,先到那的潰軍沒我安分,男丁被殺個精光,只留了女子做飯。

  我們都餓極了。”

  曹耀深吸口氣,再開口語調極為順暢:“村里還有糧食,我們就對那伙人拔了刀子,打起來很多人就這么沒了。

  我看她真好看、白凈,真不知該怎么說話,就說送她回家,她帶我回家,大戶好家,到現在我還記著,三進的院子,影壁瓦當頂著雪,真漂亮!

  廂房在燒,前院六個后院倆都死了,我幫她把爹娘抬出去埋了,沾了大便宜……俺倆在墳上拜了堂。

  都說我渾,但我不傻,我不混哪兒能保住這么好的婆娘,磕了頭我就打定主意,就算回河南老家也得落草,這輩子不能再給人種地,給人種地我這媳婦早晚得歸別人。

  后來我去劫道,她是賊婆子;我上山做賊,她做壓寨夫人;我做管隊,她就當管隊婆姨。

  她就像我,不,她就是我兄弟!”

  曹耀笑著轉過頭,特別認真:“要是安分守己,我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說罷,他再度深吸口氣,面上追憶收斂,伸手在二人之間劃拉:“兄弟,咱聊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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