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二十七章 老師
  王左掛打耀州了。

  劉承宗想過,也和曹耀、兄長劉承宗、父親劉向禹討論過,大家都認為王左掛會向南進軍,甚至攻打城池。

  但當真真切切的從別人那聽到王左掛攻打耀州的消息,還是讓人感到意外和驚訝。

  因為對王左掛來說攻打耀州可能只是筆經濟賬,隨其夾裹流民、軍兵越來越多,不得不攻打州府、搶掠城池維持糧草。

  但在外人看來,這更像是個政治動作。

  不打城池,王左掛是流民帥、是山賊、是強盜、是馬賊,是什么都好,還談不上反賊。

  打了城池,就是叛軍。

  懷著這樣的心情,劉承宗與兄長一道回到家中,剛進院子,就聽中廳傳來父親爽朗的笑聲,遠遠望見客座上有一青衫客,正端茶碗捻著內里果子邊吃邊笑。

  他從沒見過父親這樣吃茶。

  九品官的收入與尋常百姓沒太多差別,至多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條件,但工作應酬,生活水平卻要稍高,相應的開支也大一點。

  過去總是搬家,在米脂、延安府城都住過幾年,不變的是家里總有各種規格的陜茶、陜酒,以供迎來送往。

  當然這各個規格,也是在條件允許的標準之內,差的黃龍山茶葉沫子,趕上好時候三錢銀買一大包;比較耐泡的商洛山泉茗、更好的略陽子午仙豪,貴賤不一,多少都要備些。

  但他從沒見過這樣吃茶,有點時髦——青衫客端耀州青瓷茶碗,手邊茶案擺漆木托盤,盤中置柳木箸、耀瓷匙及青緞客手巾一副,邊上還有小銅盆盛著清水。

  碗中茶已飲罷,客人不用箸匙,使尾指勾碗中果子小口嘗著,看上去有松子和核桃。

  反正這東西劉承宗沒喝過,他有限的經歷也不能想象這兩樣泡茶是什么味道,以至于到這時才認出廳中坐的客人,驚訝道:“先生?”

  青衫客而立之年,鼻梁上戴著副玳瑁圈鐵直腿圓片眼鏡,早就聽見有人走動的腳步,不過只當是劉家宅子走動的閑人,并未抬眼查看,只待聽到聲音這才抬頭挑挑眉毛,向上推推鏡子定睛一看,笑了。

  “祖宗哥兒回來啦?”

  這句祖宗是他倆兄弟名字的笑稱,這時代人們常叫孩子叫哥兒,哪怕宮里的皇帝,叫大兒子也會稱哥兒。

  劉向禹那邊故意收斂笑意,笑斥道:“還不快給楊叔見禮,兩個無禮小子!”

  兄弟倆當即一臉正色叩頭行禮。

  客人是他們老熟識了,名叫楊鼎瑞,字星莊,安塞人。

  劉向禹在延安府城做儒學訓導時,楊鼎瑞就已經從生員的身份考取舉人,因為還有考取進士的志向,既沒跑地方官府的缺、也沒出去找工作,繼續留在儒學學習,偶爾當代課老師補貼家用。

  所以劉向禹跟楊鼎瑞算半個同事,兄弟倆則是楊鼎瑞的學生,跟著他不但學過文、還打下了喜好運動的基礎。

  而且在劉承宗這兒,沒少挨楊鼎瑞的揍。

  原因就在楊鼎瑞鼻子架的眼鏡上。

  在明代,眼鏡這一用具在官宦商賈等富有階層基本普及,但大多為老花鏡,人們很少近視。

  一來是尋常人家,極少有用眼過度的需求;二來則是讀書人有做官的需求,做官不單需要學識,對形體也有要求。

  而學習過程中由于教育資源并不集中,并非后來一個老師對數十名學生,普遍為一名先生教四五名學生,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幾乎是讀書過程中的硬性規定。

  基本上沒有趴在桌子上寫字看書的機會。

  楊鼎瑞就因出身微寒,沒有像樣的老師管教,從小落下近視的病。

  在這個時代,近視被稱作能近怯遠癥,是病的一種。

  劉承宗跟他學習時,楊鼎瑞還買不起水晶眼鏡,只能自己瞇著眼睛湊近讀書,抬頭看見劉承宗有樣學樣就拔出戒尺朝屁股一頓抽。

  既然認為近視是病,楊鼎瑞便沒少求醫問藥,湯藥沒少吃、針灸沒少做,最后還是戴了副眼鏡解決問題。

  用楊鼎瑞當年的話說,他遍閱古代醫家之言,最后認為這病還是得預防為主,在讀書時經常推拿經絡、出門運動最靠譜。

  所以傳了劉氏兄弟一套推拿手法——跟另一份記憶里眼保健操差不多,還經常讀書個把時辰就帶他們出去跑步爬山打獵。

  當然,打獵是楊鼎瑞自己用弓打,兄弟倆只負責跑步、爬山、背經義和背獵物。

  直到他倆隨父親去仕官米脂,跟楊鼎瑞的聯系就斷了,后來聽說楊鼎瑞考上進士去了北京,距離更為遙遠。

  “好了,師生之間不必見外,來坐下吧,一晃八九年沒見,見面就讓倆娃兒先把黃金萬兩賣了可不成。”楊鼎瑞揚臂抬掌止住兄弟倆,轉頭對劉向禹笑道:“小獅娃都成漢子了!”

  兄弟倆坐下,大哥承祖笑道:“聽十六報信,說府城的大人登門,我倆趕緊跑回來,沒想是先生來了。”

  楊鼎瑞穿著寬袍,笑起來有溫文爾雅的氣質,擺手道:“我算什么大人,不過當了幾年貳佐官。”

  貳佐官,其實就是二把手的意思,通判、同知、州同、縣丞、主簿都是貳佐官。

  比方說一縣之地,長官自為知縣,縣丞和主簿都可稱佐官,排衙門老四的典史例外,叫首領官。

  因為諸多官員都辦事、只有典史辦人,直接跟縣中百姓打交道,典史不是縣衙的首領,是百姓的首領。

  他回延安府仕官,在回避制度下,作為本地人他就是一路升遷,除非調往臨省,否則也只能當貳佐官不能主政。

  說著,他笑容收斂,搖頭道:“辭了,不干了。”

  楊鼎瑞笑起來雖文氣,但收斂笑容那一瞬,還是讓劉承宗從心里突了一下。

  不光是因為小時候被老爹扔給他管教,屁股被抽過好多次。

  還因為他清楚,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進士,性格也格外的剛。

  “先生怎么辭了官?”

  “干不下去,跟你們父親差不多。如今延、慶二府諸縣主官佐官缺額近半,不是想不想做事而是想做事都做不成。”

  隨后他又指指自己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我也做不得主官。”

  氣氛變得沉重,楊鼎瑞道:“恐怕朝廷在陜西……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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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能近怯遠癥——《景岳全書》卷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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