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五十章 莊戶
  次日,清晨第一縷日光照在延安府清涼山。

  山上寶塔頂,燦爛光彩璀璨奪目。

  山下膚施城,棚屋擁塞饑民涌動。

  縣衙快手按腰刀隔開人群,城內力夫推著裝載小米的糧車停在城門口,將糧食送進粥棚。

  戶房書辦張攀說:“縣衙分派,南關賑濟是張某的事,從年前至今有六個月了吧?每日運糧施粥,最見人間凄苦。”

  他抬起頭:“如今糧倉已空,六月再不下雨,粥廠連麩糠都沒得運……二十七戶,你能領多少人走?”

  “買田糧我都是湊來的,沒再多能耐養人也是千真萬確,書辦大人,能少則少吧。”

  劉承宗話剛說完,張攀便抬起手止住他的話頭,斜著眼白了一下道:“別給我戴高帽,我就是個小吏,還書辦大人,我要開口劉二爺劉二爺的叫你,你心慌么?”

  “如今近四月下旬,把豆子胡麻收了該種糜子,沒有人手,你兩千七百畝地種得過來?你帶百口人走,我盡給你挑種地熟稔,不帶孩子的莊稼漢。”

  “百口?您高抬貴手,給我劃二十七個獨戶帶走,我還能想想辦法養活他們。”

  劉承宗道:“否則半月之后他們只能再回來,把我種糧吃光也養不活這么多人。”

  他要是有糧,弄上百人回去建設劉家莊倒還好,六月只要下點雨糜子就能搶種,忙活仨月折騰一番就算有了過冬的糧。

  可是沒有足夠糧食,讓壯勞力的優點變得不再重要,反而糧食消耗大的缺點被無限放大。

  “劉二郎,張某人真犯不上害你,但凡能不領人走,張某做個順水人情并無不妥,實在府衙下令不得違抗……八十口,二十七戶人就領八十口,不能再少了。”

  確實不是張攀苛削,這個年代戶口普遍以大家庭為單位,人們說的戶類似現代的一戶口本,一戶人家普遍在十口往上。

  比方說劉承宗家,因為沒老人,在延安府算人丁稀少都有六口,這還是承祖承宗外出當兵沒成婚,否則如今至少也有十口。

  即使是流民,一戶三口的情況并不多。

  “但八十口確實養不活,而且就算人少,也不能都是種田的農夫,老廟莊被賊子打爛沒睡覺的屋也沒農具,石匠木匠鐵匠都得要。”

  “嗯……匠人倒是不難。”

  “石匠可能找不到,府衙以工代賑,在延長縣修琉璃塔,早前饑民里有石工手藝的都被送去,其他匠人不難找,但人不能少。”

  張攀低頭思忖片刻,抬頭道:“這樣,你那個老廟莊也好、叫劉家莊也罷,正稅從明年夏天開始算,攤派看老天爺的,六月下雨,你就納秋糧,六月不下雨就算了。”

  “就算你沒辦法也還有老四爺,總比他們強些,整個陜西三百萬百姓都在大旱里闖關,能過一關算一關,劉二郎就別再推辭,共渡難關吧。”

  話說到這份上,盡管口數還是超出預計,但劉承宗想要的已基本滿足,心知再沒有推辭的理由,干脆松開微皺的眉頭,抱拳拱手道:“那就麻煩書辦為田契畫押,挑選二十七戶八十口饑民,我領回去。”

  張攀這下輕松了:“就等你這句話,走!”

  說罷,在城外粥廠留下名衙役代為照看,腳步輕快地帶劉承宗回了縣衙,田契畫押也做的尤其順利,翻找城外饑民登記的檔案給他挑選饑民。

  這事膚施縣做得非常細致。

  城外四關廂各設粥廠,施粥書吏給聚集饑民登記身份發放木牌,憑木牌每日領粥。

  這方便每日計算煮粥用糧,防止中間貪污浪費;能憑借檔案減少安置饑民的工作復雜程度,還對防止饑民作亂有一定幫助。

  憑借檔案,只消片刻張攀便寫好公文,一式三份,將一份遞給劉承宗,轉頭叫來衙役道:“尋王師爺的女婿,帶他把劉二公子要的人挑出來,一個時辰后在西門外等我。”

  劉承宗想要起身離開,卻被張攀留住,邊搓手邊道:“不急,給你挑了幾個木匠鐵匠,饑民分散各關廂,找到他們也得花小半個時辰,外頭天冷,戶房沒急事,坐坐再走。

  其實戶房也不暖和,知府大人說王左掛在南邊作亂,叫我等胥吏克勤克儉,把衙門炭薪都撤了……”

  張攀無可奈何地緩緩搖頭,神情看上去極力克制著口吐芬芳的渴望,攤手道:“知府衙門發話,我們就算自己買炭薪在衙門燒都不行。”

  劉承宗側耳傾聽露出禮貌的笑意,這種事不難想明白。

  畢竟人類愚蠢且自私,寬以待己嚴已律人是常態,位在我上人人平等、位于我下階級分明也再自然不過。

  知府大人發話,中級官員為避免下邊人給自己找麻煩,干脆誰也別燒炭就得了。

  只是別人衙門里的事冷暖自知,劉承宗覺得自己沒必要開口附和,點頭笑笑就算聽見了。

  “劉二郎你也不怎么愛說話,跟老四爺一個樣,四爺從米脂剛調到府城,平日里總板著臉,交代衙役的事沒辦好,他眉頭一皺把衙役嚇得就差割頭謝罪了,不怒自威得特別像我舅舅。”

  劉承宗心說自己跟這老哥頭一次見,關系也沒好到聊家譜。

  前邊辦公事挺正常,公事一辦完話就把話說得沒頭沒尾,像閑出毛病一樣,說的話都讓劉承宗不知道該咋接,想起身走吧又覺得不合適,只好眼睛直勾勾看著張攀。

  他隱約覺得,縣衙書辦話里有話。

  張攀見他不搭話,笑著起身,從書卷檔案中拿出一張折疊文書,鋪開在桌上,抬手道:“你也有舅舅。”

  那是一張傳給延安府的海捕文書,沒有畫像,但上面有蔡鐘磐的體貌特征與口音。

  文書定罪為殺死官軍八名,搶奪白銀二百兩,罪大惡極。

  要傳給各地村莊保甲嚴防,報官者賞銀五錢。

  等劉承宗看完,張攀把文書向前輕推:“收起來吧,我這也沒炭盆,金明馬驛的驛丞是我家人,延安府收不到這份文書。

  不過我有個事,要請你舅舅幫忙,希望劉二郎能代為引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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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戶口人數參考《陜西通志》嘉靖二十年統計,延安府戶均12.9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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