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下令吧
  夜幕下,官軍在山道上扯出長隊,無可避免被圍堵截擊。

  前有賊兵大部堵路,后有王文秀部精銳追擊,中間一聲唿哨,馮瓤部精銳一是俱起,在山坡上、田野中奔走放箭,從中撕開官軍陣形。

  劉承宗并未參與追擊,他帶韓家兄弟等官軍頓于賊兵后方的山坡,只等官軍分散,以精準射術狙殺落單敵軍。

  這是他剛才在陣前,見了讓他朝臉上放箭的官軍想到的。

  他打算在以后建立一支神射手隊伍,平時好糧養著磨練技藝,到戰時分散加入前隊,專打舉旗的小旗官、小隊長,從基層瓦解敵人意志。

  不多時,有零散官軍從陣中沖出,只不過還未跑到他們這,就在路上叫馮瓤部下截胡,有被按倒在地投降的、也有負隅頑抗被殺的。

  村外地形不適合大隊鋪開,很快官軍再一次被分割開來,依次沖突而出,隨后被各處趕來的賊兵攔腰截擊。

  有些死戰不降,有些被擊潰后四散奔逃,還有些打到一半扔下兵器投降,一問怎么回事,沒力氣了。

  而且像這樣的人還不少,都是硬骨頭,只是這一天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過漫長。

  從九連山到架炮山,再穿越四十里山里,士卒早已疲憊不堪,還沒來得及休息,又被賊兵連番進攻,強弩之末不過如此。

  站著列陣抵御賊兵沖擊還行,真跑起來,跟劉承宗麾下邊軍對打,雙方俱是堅甲勁卒,除了使破甲箭,都很難把對方殺死。

  但打上一會兒就沒勁了。

  就在這時,終于有一支十余人小隊自陣中突破重重包圍,逃到劉承宗腳下山坡官道上。

  夜黑風急,他們也看不清來人身份,只知道這伙人身后追兵來得很急,他們逃的也很慌,卻仍然結陣,劉承宗估計有軍官在里面。

  他和韓家兄弟對視一眼:“突圍的將官,往死里打。”

  三人只顧估算臉面位置,扯弓便打,另有家丁數名被鐘豹領著跑下山坡阻擊。

  劉承宗有招降邊軍的心,但對于官軍中的將校,想想就行了。

  尋常邊軍的衣食無著,出兵為砍幾個腦袋改善生活,還能有些士氣,戰事結束他們依然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沒準爹娘已經餓死,妻兒早都賣了,也了無牽掛。

  說能吃飽飯,對失去戰斗意志的官軍還有不小的誘惑力,反正在官軍那邊也看不見改善生活的希望,到義軍這好歹能在死前吃上幾頓飽飯。

  可但凡職級超過百總的軍官,如果不是降將本身犯了必死大錯,基本沒希望招降,這方面劉承宗想得很清楚。

  誰讓他連塊地盤都沒有呢。

  降將家眷得不到保護,沒加官進爵的可能,更拿不出光宗耀祖的希望。

  恰恰相反,投奔義軍反會害了家眷、丟掉官位和俸祿,甚至祖宗泉下有知,還要掀了棺材板跳出來干他。

  戰死好歹還能得個撫恤。

  易地而處,劉承宗若是朝廷將校,想造反就暗地里聯絡義軍,不想造反寧可戰死光宗耀祖,也絕對不會在陣前投降說沒就沒的反賊。

  三人嗖嗖幾箭下去,射翻兩人,隨后鐘豹帶人持刀盾槍矛攔住去路。

  爭斗也就在片刻之間,也不知誰被射倒,讓沖出來的官軍小隊剎那崩潰。

  劉承宗聽見有人喊:“將軍死了!”

  三人大喜過望,可是面面相覷,連到底是誰射的箭都不知道。

  劉承宗在坡地喊道:“你們將軍已死,還不投降么?放下兵器都有活路,負隅頑抗死路一條!”

  這話一出,余下八九個邊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第一個放下兵器開始,幾人接連將兵器放下,乒乓響成一片。

  只有一人攥著腰刀拿不定主意,竟敢獨自一人高聲叫著朝鐘豹沖去。

  不過他根本碰不到鐘豹,就被八尺短槍戳在喉嚨。

  片刻便斷了氣。

  待他們都放下兵器,劉承宗才從坡地躍下,指著尸首問道:“你們將軍是哪個,叫什么?”

  有降卒指著地上一具喉嚨中了鈚箭的尸首道:“將軍是神木營千總柳國鎮。”

  劉承宗看箭頭扯出巨大傷口,對韓家兄弟笑道:“看看是誰的箭,立大功了。”

  起初他還想,是不是自己射死了敵將,不過他沒有這樣的箭頭。

  兄弟倆拔出箭看了看,兄長拍著弟弟道:“將軍,這是我弟的箭。”

  “好,那就由世友去了,去招降他們吧,威風一把!”

  韓世友笑著抱拳領命,抬腿往村里跑去。

  劉承宗這才問起俘虜道:“你們將軍是神木營的軍官,怎么會和李卑攪到一起?”

  神木營他知道,參將是米脂艾家的艾萬年。

  降兵解釋道:“李將軍上任沒兵,又是用兵之際,就從神木營借了一部,我們都是神木營的兵,還有猛將軍也借過來做把總。”

  劉承宗奇道:“猛虎二將也來了?”

  猛這個姓非常少,當兵的就更少了,至少在劉承宗腦子里,延綏鎮姓猛的將校,只有猛如虎一個。

  “虎將軍沒來,只有猛將軍,與李將軍屯在河曲。”

  又跟降卒打聽了些情報,劉承宗這才讓人把降兵們的兵器收了,帶隊去村里看。

  正走著,鐘豹提了桿三眼銃過來:“將軍你看,多半就是這東西打傷我哥。”

  三眼銃在陜西不稀奇。

  曹耀那支慣用老號跑,劉承宗也玩過,可這桿銃拿在手上,明顯覺得做工精細許多,而且更長。

  曹耀那支號炮銃管尺長,這桿的銃管比那個長了三寸。

  隨后劉承宗又看了藥壺,規制跟曹耀那個也不一樣,藥量、彈重都有變化,明顯是被人改制過。

  他對鐘豹道:“拿個火把照著。”

  有了光亮,銃身上銘文便清晰可見,崇禎二年榆林衛制,打造它的匠人叫張七樂。

  今年新款。

  劉承宗指著銘文道:“這匠人造銃的技藝肯定不錯。”

  家里人丁興旺,光生小子這事至少讓他爹樂了七次,家庭內部交流一下打造經驗,沒準遇上的技術難題就攻克了。

  銃管長了,銃身自然也更重些,劉承宗掂了掂,交還給鐘豹,問道:“你會用火器么,不會就算了,回去給曹哨長。”

  主將身死,又處于環圍之中,余下的邊軍很快都紛紛投降,縱有那幾個負隅頑抗之輩,也不是劉承宗麾下邊軍的對手。

  不過讓劉承宗感到驚奇的是,那些以百人為隊的賊兵,戰后都忙著收攏己方尸首,不干這個的就坐在田間地頭休息,居然沒人去扒邊軍的鎧甲。

  一問才知道,上天猴先前下過命令,不讓他們動邊軍尸首。

  這可就太厲害了。

  在劉承宗的認知里,恐怕他所遇見的所有賊首,哪怕包括高迎祥在內,也沒哪個有上天猴這樣的控制力:“你們首領呢?”

  他正站在村口問,就見不遠處上天猴帶一隊人過來,見面便狠狠抱了他一下:“可算打贏了。”

  劉承宗奇道:“你,你這是,把鎧甲卸了?”

  他說的當然不是鎧甲,而是上天猴洗澡了。

  不光洗得干干凈凈,還換了身干凈衣裳。

  上天猴張這手在他面前轉一圈,翹起大拇指道:“如何,是否今日才發現,我劉九思也是個俊俏小哥。”

  他自己說著就哈哈大笑,笑完才正色道:“我不光洗澡,還吃了半斤肉、喝了兩碗酒,這可是正經的邊軍勁卒,老回回就被這李卑打到塞外大漠里去了,也沒人跟我說你會過來,萬一下去見爹娘,可不能太窩囊。”

  說罷上天猴搖搖頭道:“我都在這列隊了,才知道你要過來,早知道我就不洗澡了。”

  這話起先讓劉承宗覺得好笑,可隨后仔細想想,又笑不出來。

  所有首領里,恐怕只有他才有資格去考慮,如何殲滅官軍。

  他派人隨口一句,讓上天猴攔住這支官軍,上天猴就做好了被全殲乃至陣亡的準備。

  這個很慘烈的現實讓他干笑一聲,轉移話題問道:“你的人傷亡如何?”

  “沒全算出來呢,我正想為這事找你呢,你們在延安城能不能弄到藥,我這邊已經陣亡四十多……”

  正說著,有小賊卒子跑過來在上天猴耳邊說了句話,上天猴抬起頭道:“現在是陣亡六十多,還有三百多個受傷,有藥再死一半,沒藥這受傷的都得死。”

  劉承宗為之大奇,人才啊!

  四十加二十張口就算出來了。

  這事對讀過書的人、有錢經常逛集市的人來說很簡單,可上天猴一沒讀過書、二還窮得很。

  該怎么形容上天猴的貧窮呢,那是一種看著就窮的模樣。

  用曹耀話說:“這人進城里喝酒都不能給錢。”

  不給錢,掌柜的若心善還可能沒事。

  否則他這模樣往柜臺一站,啪地一聲拍出五十枚通寶,掌柜的就敢報官說這錢來路不正。

  他居然能算這么快。

  隨后劉承宗才反應過來,這家伙是賭徒。

  這個話題沉重,劉承宗嘆息道:“傷亡慘重啊。”

  “看開點吧,沒別的辦法。”上天猴對此倒沒有悲傷,搖搖頭道:“他們若沒跟著我,活不到今天,活著的時候我好好待他們了,死了都是命……你的人傷亡咋樣?”

  “死了一個,傷十六個,有倆恐怕挺不過去。”

  劉承宗的話讓上天猴歪著腦袋抻脖子,瞇起眼來表情極為費解:“仨人,死仨人你有啥可難過的,一臉遺憾,虧我還勸你看開點!”

  劉承宗搖頭道:“死的那個叫一塊肉,就幾天前我搶了慶王莊子往甘肅的貨隊,投降的莊上旗軍,他不太想跟著我,說落草就是我手底下一塊肉,結果我就隨口叫他這個,到現在我們都還不知道人家叫啥,人就沒了。”

  “看來兵精銳了也不好,每個人都認識。”

  上天猴接話道:“我就不一樣,我只管他們吃喝,不認識他們,等他們死了再認識,我給挖墳,照顧留下的爹娘小娃。”

  眼看話題更沉重了,劉承宗想聊點高興的,問道:“我問你的人,說你下令不讓他們動邊軍尸首和戰利,為啥?”

  “等著你分呀,還能為啥,你的人厲害,你不分難道讓我分?”

  上天猴一股子‘看起來你不太聰明’的樣子,搓手道:“說說吧,打算咋分?”

  劉承宗還真沒想到。

  他覺得上天猴人多,而且確實出力也多,若沒猴子三十個百人隊輪番沖擊,這仗對他們來說不會這么輕松。

  “既然讓我分,我的人厲害,你的人出力多,我看不如這樣,咱倆平分,我的兵得把箭壺填滿,剩下的東西你先挑,挑剩下的歸我。”

  劉承宗說到這,話只出了一半,他說:“但降兵三百多個,都是我的……不是不給你,我怕他們回頭把你殺了邀功。”

  兵器鎧甲,在劉承宗看來是上天猴急需之物。

  他的人很聽話,是農民軍對上天猴積攢恩義的報答,首領和賊卒子都是好人,好人有兵甲才能活下來。

  這年月的陜西,每個人都見慣生死,可見慣陌生人生死與見慣浴血袍澤的生死之間,依然有很長一段距離。

  對降兵來說,上天猴這種懵懵懂懂、非常樸實的恩義鎮不住。

  反過來于劉承宗而言,兵甲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東西。

  五哨邊兵早已武裝完畢,何況現在騾子營沒騾子,就算把兵甲都給他,他的人也沒手拿。

  他缺的是人才,掌握戰斗技能,熟悉軍隊事務的人才。

  盡管他也需要防著降兵,但這些人對他的威脅,不如對上天猴那么大。

  “給……”上天猴大喜過望,話都說不順了,倆人朝自己胸口重復往里摟的動作:“給我一半,當真?”

  他呱呱地鼓掌,湊到近前:“降兵都給你,你可比橫天王、高闖王大方多了,我本來還以為你會給我銀子呢,放心,你這么仗義,我絕對不把好東西都挑走!”

  天地良心,上天猴根本沒指望劉承宗給這么多。

  東邊河谷里還有李卑那一堆精兵強將,上天猴這場仗拼死去打,是盡同為流寇的本分。

  這年頭除了王嘉胤、高迎祥,還有被官軍擊敗的左掛子,還有誰有擊敗官軍的實力,又有誰能擊敗官軍弄到良好的兵器鎧甲?

  誰不缺兵甲?

  他讓劉承宗分,只是想試試,看能分點啥、又能分多少。

  死傷三百多人,能給甲胄三十領就算仗義。

  就在劉承宗說跟平分的前一秒,劉九思還在腦子里想,若給他一二百兩銀子,那干脆就扯桿子回鄜州,到那邊據守慶陽衛旗軍去,不跟他們玩了。

  但是吧……劉承宗給的太多了。

  下一秒上天猴就舔起來了,伸手在面前一斬:“下令吧劉將軍,接下來讓弟兄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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