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一百六十二章 都說獅子是瑞獸
  山西,平陽府城西南山郊。

  高迎祥站在山上,瞭望遠處的巍峨府城,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疑惑。

  他在思考一個問題。

  關于劉獅子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的問題。

  想了很久,高迎祥還是沒想明白。

  劉承宗離開山西的第三天,也是高迎祥把汾州府部隊拉進永和縣的第一天,永和縣就下了冰雹。

  高迎祥上萬人的隊伍,本來組織就很松散,突然天降冰雹,霍家堡那么小的地方,根本沒地方藏。

  大軍直接被砸散了。

  等冰雹停了、風雨初歇,高迎祥的部隊還剩下四千多人,一多半都被砸得鼻青臉腫。

  剩下人全跑了,花了兩天才重新聚起來,也是各個帶傷,光被砸死的尸首就七百多具。

  沒多少被砸死的,大部分人都是夜里在山里亂跑摔死、受傷得不到醫治,還有流血過多、風雨里凍死的。

  慘不忍睹。

  后來高迎祥發現,他之所以挨這場冰雹,全是因為劉獅子。

  如果不是他給劉獅子報信,劉獅子就不會讓他從蒲縣走,不讓他從蒲縣走,就不會在霍家堡等師成我做泥模。

  本來,他應該在汾州府高高興興搶王莊,而不是在平陽府被冰雹砸個鼻青臉腫。

  站在山崖的高迎祥很委屈,喃喃自語:“都說獅子是瑞獸。”

  從前三十多年,高迎祥從來沒覺得自己是薄命人,直到造反后把劉獅子拉到身邊。

  離獅子近了不行,李卑率軍進延安府,要先打他高迎祥,從延長打到膚施。

  離獅子遠了也不行,瑞獸一走他就挨冰雹砸。

  獅子前腳走,冰雹后腳來。

  簡直是老天爺親兒子,算著日子呢。

  高迎祥認清了現實。

  如今他們所在地方,在平陽府城臨汾西部山區,是臨汾縣與鄉寧縣交界,這里既產煤炭也產鐵礦,而且還是俗稱青礦的磁鐵礦。

  在明初時這里有豐國、富國兩個鐵冶所,鼎盛時期每年出鐵五十余萬斤。

  不過后來的官冶就革掉了,改由民營,如今規模不比早年,但當地百姓為維持生計,仍在那片區域延續鐵冶。

  望著綿延群山后的汾河平原,高迎祥嘆了口氣,他就是薄命人,這瑞獸啊,他扛不住。

  不過平陽府一行,也并非沒有好事。

  如今他所在的這座山,叫掛甲嶺,西邊不遠處就有兩個鐵里,當地田土稀少,百姓世代以煽爐、挖礦、販鐵、賣炭為生。

  這些人日子都不好過,高迎祥只付出些許糧食,就換來他們為自己干活。

  高迎祥走向山下,他的部隊在易守難攻的河谷里綿延十六營。

  頭上包扎素布的師成我,正在河谷里指導工匠鑄炮,鳥銃匠何信則在另一邊監督匠人造銃。

  高迎祥下山時,一具陰干的巨大泥模正在加熱,工匠們用搭好的木架把模具內蠟液倒出。

  師成我在另一邊的銅料熔爐旁,端著工具在地上測量,指揮泥瓦匠砌出基臺,而后在其測量好的位置,扎出大木架。

  “師哨長這畫的是啥?”

  師成我頭也不抬在地上用規矩比著道:“炮膛。”

  高迎祥看得一臉懵,這地上分明啥也沒有啊。

  只在便是有個磚砌基臺,臺上放了木架,師成我從木架上牽了根繩子,在地上畫得跟鬼畫符一樣,除此之外啥都沒有。

  整個一通靈儀式。

  “就這,分毫不許出錯,挖。”

  師成我一聲令下,旁邊工哨輔兵就把依他命令干了起來。

  到這時,他才松了口氣,轉過頭對高迎祥笑道:“闖王來了。”

  高迎祥無可奈何道:“我來這半天了,你剛才還跟我說那是炮膛,哪兒有炮膛?”

  師成我抬手揉了揉頭上的傷口,笑道:“闖王有所不知,這鑄炮啊,關竅就在炮膛要直,這個位置找不對,造出炮來也是廢品。”

  他的腦袋,是為保護霍家堡陰**模,從屋里沖出去時被冰雹砸的。

  在這個位置有傷口很難受,晚上睡覺一不注意就會把已經愈合的傷口蹭破,如今將近一個月,都還沒好。

  “那個泥殼闖王也看見了,把它埋坑里露出半截,和這個架子固定好。”

  師成我指向木架,架子很簡單,就是豎起兩根圓柱,柱子分著段距離綁有兩根橫木:“上面的在外側、下面的在內側,中間由外至內斜插與火炮口徑相同的木棒,它就是炮膛。”

  “其實不用木棒也行,如果是鐵炮,用柳木棒應該好一些,炒鋼也是用柳木棒炒嘛,銅炮就無所謂了。”

  高迎祥看著木架,皺眉算了一會兒,沒算出個結果,問道:“扎根棒子,怎么知道炮膛就在那?”

  “算唄,我知道炮膛多寬、炮壁多厚,也知道從火門到炮口有多長,算出來不難。”

  說到這,師成我摩擦著下巴胡須,皺眉道:“不過這門炮鑄出來,可能會比將軍想要的沉。”

  “多沉?”高迎祥問道:“獅子不是想要二百斤的炮?”

  “是啊,將軍要二百斤的炮,我這門炮鑄出來可能要三百斤。”師成我搖搖頭道:“算錯了……闖王我們在這山里能待多久?”

  “待多久?”

  高迎祥沒想過這事,這會聽他發問,搖搖頭道:“你想待多久?”

  “待到六月,兩個月行不行?”

  “不知道。”

  這個答案,高迎祥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能在這待多久,不是他們說了算的事,朝廷什么時候發大軍來,他們什么時候就得走。

  “汾州衛、平陽衛的官軍倒是不用怕,早前從霍州南下,走到公濟橋時師大匠也看見了,隔著高河不敢過來,他們害怕我們。”

  高迎祥提起平陽衛旗軍,臉上露出笑意,隨后道:“其實比起他們,我更擔心平陽府的團練民壯。”

  山西的汾河平原,王莊地主商賈哪兒都是。

  正常情況下沒啥好怕的,地主團練跟邊軍比起來,算不上險惡敵人。

  如果說邊軍是豺狼虎豹,衛所旗軍是護院家犬,地主團練充其量就是個刺猬。

  刺長得比肉多,闖軍就不打了。

  但目前山西的情況有點難說。

  因為高迎祥并不是汾河平原上,鬧得最兇的首領。

  鬧最兇的是太原府交城縣的交城山賊。

  自從南北兩年的不沾泥、高迎祥鬧起來,那里的山賊也活躍起來。

  他們的大首領葫蘆王從山里沖了出來,上萬人馬攻打交城,相繼攻陷了交城、文水、清源、徐溝、太谷。

  最近的消息,是葫蘆王三日前派人聯絡高迎祥,說他們要去攻打汾州府了。

  “若是就我們在這,待到六月沒啥問題,但如今有交城那幫瘋子鬧騰,朝廷什么時候調兵鎮壓還真不好說。”

  高迎祥是真覺得交城山賊跟他們不是一類人,那邊的情況很復雜。

  交城山里上百個首領,大首領葫蘆王麾下只有四百人,上萬人馬互不統屬,人員雜得很。

  單就高迎祥知道的。

  跟葫蘆王同為山西本地山賊、饑民饑軍的還有天啟七年大同陽和衛嘩變饑軍,天啟二年白蓮教徒鄭振明造反余黨,天啟三年抗稅的楊大高、還有絳州造反的王德山。

  除了本地山賊,有一波揚州府、鳳陽府過來的運糧軍。

  他們號龍華會,包括天啟二年造反的鄭振明余黨,全是白蓮教徒。

  其實高迎祥喜歡跟別人協同作戰,比方說跟瑞獸一塊,心里頭輕松。

  但這些交城山賊,他們自己都協同不了。

  葫蘆王只想在交城附近逮住機會劫掠一把,官軍一鎮壓就回山里躲著,抗稅的農民一下雨就回家了,白蓮教徒則是四面出擊,恨不得官軍不來鎮壓。

  跟他們比起來,陜北諸多反王可太純粹了。

  高迎祥在心里好好衡量一把,雖然他的隊伍是一支能被冰雹打散的部隊,但好歹里面有四千人是受他控制的。

  目前山西的衛所軍和地主團練,不需要合兵他也對付得了;如果將來邊軍來了,他就算合兵也打不過。

  到時候官軍一鎮壓,這幫人全鉆回山里,就剩他一個大傻子挨揍。

  還是算了吧。

  他問道:“為啥要待到六月,這炮不就鑄好了么?”

  “這炮殼子陰干得一個月,這門炮是試著造,這不做好了我發現算錯了,炮重,還要再做個殼子,就到五月了,若新殼子沒問題,只要銅料夠,做幾十個殼,六月就有幾十門炮。”

  等鑄炮臺基旁的土坑挖好,師成我叫人把泥模搬過來,半截在坑里對準了那根斜木棒的方向埋好。

  隨后仔細比對位置,高迎祥在旁邊看得緊張兮兮,大氣也不敢出,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緊張什么。

  直到師成我完成一切準備工作,邊上銅窯開始鼓風,才終于松了口氣。

  他指著泥模道:“后邊的事就輕松了,等銅汁入泥模,涼了把殼子敲碎,就是一位凹凸不平的神器了。”

  “我就喜歡造銅炮,銅炮好賴打磨打磨就光了,鐵炮打磨可沒這個利索。”

  把高迎祥說得直瞪眼:“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紅夷的炮就是該厚的地方厚、該薄的地方薄、干啥用的炮有不一樣的尺寸,除此之外跟以前鑄炮沒啥區別。”

  師成我說著就笑了。

  所謂的紅夷炮,最關鍵的地方就在這些尺寸規律。

  這些規律能在這個時代,最大限度上發揮火藥和管子結合的威力,并讓這根管子更加耐用。

  實際上對師成我來說,鑄造劉承宗要求的紅夷小炮,最難的地方不在鑄,而在設計。

  一般別人用這套東西造炮,起碼也要一千斤往上。

  就像去年他在三原縣幫王徵鑄炮,就是鑄了三門一千五百斤的紅夷銅炮。

  可是了獅子營,劉承宗要鑄二百斤的小炮,這一下子各方面差別都很大,他幾乎靠自己一個人設計出一門炮。

  這可比鑄造要難多了。

  等他把設計的事做好,剩下的便都不是問題了,甚至后面的事不需要他也行,尤其在山西這個地方。

  隨便找些能鑄銅鐘的金火匠,把尺寸告訴他們,都能把炮鑄出來。

  當天夜里,興奮的高迎祥舉著火把,看師成我在紡錘形的銅柱子上倒水。

  看沒水漏出來,就開始鉆炮眼,把炮身和炮膛鑄造毛刺與坑坑洼洼的地方打磨干凈。

  還用錘子和鑿子在炮眼前面鑿出獅子二字。

  本來師成我還想刻上自己的名字,但被高迎祥勸住了:“別鑿,就給炮刻個號就行,鑿上名字萬一啥時候讓官軍奪去咋辦?”

  最后,師成我在炮上刻下了‘天字一號大銃’六個字,這門炮就算完成了。

  河谷的火光里,軍士們用專門做好的大架稱出炮重,量好了各種尺寸。

  這門炮口徑兩寸兩分,炮口厚四寸四分,火門處是炮身最厚的地方,六寸六分,整炮通長四尺,重三百零二斤有奇,打三斤合口鐵彈。

  “確實比將軍要求的重,但我覺得這門炮挺好。”

  師成我看了又看,轉頭對高迎祥道:“闖王,若你也說不準我們能在這待多久,我想先做兩手準備,明天開始改一改將軍畫的兩輪炮車,然后做新的泥模。”

  高迎祥側身傾聽,就聽師成我道:“先照這個做十個泥模,再做小一些的泥模,如果五月上旬必須回陜西,那就帶十一門天字獅子炮就。”

  “我估計二百斤的泥模下次能定型,暫叫地字獅子炮,五月再做二十個地字獅子炮,這樣就能帶三十二門天地獅子炮回去。”

  不過師成我沒想到,高迎祥居然搖了搖頭:“我覺得不行,銅料不夠,這么多炮,銅料是剛剛好,萬一有一門沒做好,就壞了,得多做些泥模。”

  高迎祥說的是一臉正經,但緊跟著就繃不住帶上了笑意:“而且多做些泥模,我高迎祥在你旁邊站了這么久,你就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這炮好,我也要,你得給我做點。”

  說著,似乎是怕師成我拒絕,高迎祥伸手道:“不多,像這樣的炮,得給我做五位,地字獅子炮,給我做十位,只要獅子的一半。”

  “你缺人手,要多少人手,我就給你找多少人手,金火匠,我已經找了一百四十戶,保證你能做出來。”

  “人手好說。”師成我癟著嘴道:“再多十五位,那料就真不夠了。”

  高迎祥聽他松口,抿著嘴在心里松了口氣:“只要你肯造,明天我就去扒佛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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