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有錢能使鬼推磨
  時入五月,天氣炎熱起來。

  劉承宗遙望陜北沉默群山,整個陜北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安靜之中。

  在艾穆的部隊被殲滅之后,陜北不該如此平靜。

  關中沒有軍隊向北進發剿匪,北邊的榆林鎮也對此沒絲毫反應。

  榆林倒是和去年遭受白災的蒙古人打了幾仗,在延川時不時能遇到南下避難的蒙古百姓。

  不論漢蒙,背井離鄉避難都是件充滿哀傷的事。

  但是從蒙古穿越邊墻九死一生跑進陜北避難,這行為本身很滑稽。

  上個月獅子營里還有人說,讓劉獅子帶他們跑去塞外跟插漢虎墩兔搶地盤呢。

  但除此之外,就好像獅子營突然間就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就連南邊說要經延安府運送的銀兩,也沒了消息。

  劉承宗一直在整軍備戰,時刻準備對付杜文煥,結果杜總兵不吱聲了,把他氣得很難受。

  恨不得給杜文煥寫封信。

  駐扎延川的六哨戰輔兵操練不止,承運的輜重哨則往返延川與杏子河之間,輸送輜重、通傳情報。

  當然承運沒跟著干這事,他忙著統計延川百姓呢,整天往山溝溝里跑。

  劉承宗則在忙活輔兵鎧甲的事。

  實際上不光輔兵,包括戰兵的鎧甲也是問題,夏天來了。

  經全營上下商議,獅子營的戰輔兵最終決定,把上半身的兵衣棉襖分批送去杏子河修改。

  兵衣的事情很讓人頭疼,如果在大規模衛所軍的古代,夏季也意味著農忙,官軍很可能不會出兵。

  可是在這種時候,夏季則意味著官軍會對他們發動突襲。

  而沒有后方的獅子營,很容易在任何時候被敵軍襲擊,他們需要馬騾不離甲、人不離馬騾。

  一方面環境不允許他們把冬衣放在什么地方,等到入冬再去取;另一方面也確實沒有足夠的材料做夏冬兩套甲衣。

  其實也只有經歷一年冬夏,獅子營才能摸索出適合他們自己的兵衣。

  所以他們要把袖子拆掉,做成無袖棉襖,另外再取棉花棉布,在兩條袖子的基礎上做成胸、肩、上背的棉質披膊。

  輔兵的鎧甲是在無袖棉襖的胸背兩面縫上整齊甲片,既有甲片又有內襯,以十五斤的重量,達到還不錯的防護。

  戰兵則可以選擇在披膊上戴鐵臂縛。

  劉承宗花了兩天,找了些戰兵輔兵試了試,最后發現耐熱這事,不光邊兵能力強,輔兵里不少人也很優秀。

  還真因人而異。

  比如他自己,為武舉當兵做準備,有過這方面訓練,比一般戰兵都好不少。

  又比如上天猴,好些年窮得一年四季都穿破棉襖,對冷熱也有很強的耐受能力。

  貧窮也是一種訓練,不耐熱不耐凍的,不是中暑死掉就是被凍死。

  但夏季是公平的,他們熱,官軍也熱。

  而在陜北這個千溝萬壑的地方,大軍鋪不開,荒山禿嶺缺少草木,幾乎就決定了夏季戰斗的重點,是控制戰場。

  劉承宗正在琢磨一套用夏天折騰杜文煥的辦法。

  直到新一期塘報邸報被賀勇送來。

  塘報上說,明軍收復了永平四城。

  如果不是后來邸報提到楊彥昌,說他募兵從征有功被賞銀二十兩,劉承宗根本不會注意到灤州之戰。

  因為上面對那場仗介紹很簡單,只說山西總兵馬世龍、錦州總兵祖大壽、山東總兵楊紹基等統兵圍攻灤州。

  官軍殲滅了永平府派來的東兵援軍,用紅夷大炮轟擊灤州城,盡毀城樓。

  守將納穆泰力戰不支,連夜突圍逃回永平,路上被馬世龍圍追堵截。

  至于怎么轟擊的,劉承宗不知道。

  短時間他也無從了解,有個出生在沈陽的漢人參將名叫黃龍,在灤州城下,打出一套十七世紀的步炮協同。

  楊彥昌參與了最后那場戰斗堵截納穆泰的戰斗,取得兩顆首級。

  劉承宗很欣慰,覺得指揮使沒白養,都會打東虜了!

  五月底,承運終于把整個延川縣走了一遍,登記出三十三個村莊。

  承運辦這事是把好手,剛開始只登記了三個村子,就和延川縣的書辦搭上關系,直接把延川縣去年登記的黃冊弄到劉獅子的營地里。

  黃冊是個神奇的東西,按律要一年做一次人口普查,十年來一次大修。

  但去年的情況,也就延川縣還能修黃冊。

  膚施縣,去年春季以后,衙役書辦不敢出城門。

  安塞縣,出城門也沒用,城外四關廂都沒人了。

  延長縣官吏每天干的工作就是登城看看,又有哪位首領過境。

  再往北,簡直就是各路流賊馬賊的樂園。

  也就延川,去年靠老天爺保佑下了場雨,四處流竄的百姓紛紛回家種地,這才給了胥吏修黃冊的機會。

  在十年前的大冊上,延川縣有一千三百一十五戶,兩萬一千二百一十七口,平均每戶十六口人。

  而去年修黃冊的結果,是延川縣還剩九百四十六戶,九千零八十一口,平均每戶九口人。

  劉承宗以為這就算過分的了,沒想到實際情況比這還壞。

  因為開春的降霜、王左掛混天王的潰敗、流賊大舉入晉,不少人被毀掉生計或驚慌逃竄,只能開始再一次遷徙。

  最后承運在延川縣的地界上,統計出百姓聚集三十三處、流民七股,共一千六百七十五戶,七千五百三十七口。

  承運說:“不看不知道,仔細一算,人們父子兄弟離散,就為能多個活下去的希望,每戶只有四個半人。”

  “確實就像哥說的,這邊沒上戶了。”

  承運說的上戶,是指非常富裕的人家。

  在天下諸省,陜北對上戶的要求可能最低,在這片土地上家有千兩就能稱之為上戶。

  單看千兩不少,可陜北這情況,正常時期每一戶都有十幾口甚至二十余口人。

  二十多口人有一千兩的財富,平均到每個人,其實就是有頭牛、有幾間屋子、有些田地而已。

  承運說得滿面悲憫,劉承宗卻突然笑了。

  他返身指指床榻邊上的邸報,問道:“你知道為啥那筆銀子,上天猴那還沒信么?官府對我們回陜西打了艾穆也沒動靜,因為陜西不想運銀。”

  “劉巡撫上奏,想把銀子留給陜北救災救荒,說饑荒遍野,各縣都在攢里并甲,他都不敢說請皇上免了遼餉,只說緩征,明年復征補足,你猜皇帝說什么?”

  劉承宗說這話臉含笑意,手心拍手背往前一擺:“廣生職司巡撫,亦宜勤恤民隱,以圖公私并濟。”

  承運眨眨眼問道:“皇帝這話說得,談不上不好吧,勤恤民隱不是好詞么?”

  “是啊,單聽話挺好,但劉廣生上書的是,陜西殘民已經朘骨吸髓了,收不上來,遼餉晚一年交行不行,那皇帝說這話是啥意思?”

  劉承宗笑著哼一聲:“就是說你是巡撫,地方上的事你自己解決,解決不好是你的問題,遼餉立刻就得收上來。”

  承運的笑容僵在臉上,身子硬挺挺在軍帳里呆立半晌,才咬牙切齒道:“狗慫,我要是巡撫,就不給他個王八蛋干了。”

  “他想干也不行了,皇帝都已經說這話了,他遼餉能收上去么?”

  劉承宗搖搖頭:“等著瞧吧,我估計陜西巡撫該換人了。”

  此后沒過幾日。

  賀勇從北邊跑過來玩,神態夸張地告訴他:“獅子你知不知道,巡撫劉廣生一病不起啦,我看這陜西巡撫要換人。”

  劉承宗心里對這事早有預料,只是點頭笑笑示意自己知道了,隨后才問道:“你能不能給我弄點火藥過來?”

  賀勇抽了口氣,搖頭道:“我就是給你弄些火藥,也過不來,你還是想辦法自己配吧,王左掛被招撫了,就屯在綏德。”

  “整天還是搶這搶那的,什么東西都過不來,我都得偷偷摸摸往這邊跑。”

  提起王左掛,賀勇頭疼得很,對劉承宗道:“他這招撫,就是拿官府當傻子。”

  “那不然呢?”

  劉承宗白了他一眼。

  陜西的情況,明明就是連鎖反應,天災讓民變、民變讓兵饑、饑軍進一步加強民變,導致惡性循環。

  朝廷就滿腦子剿撫,根子出在旱災上。

  他說:“除非朝廷把招撫的農民軍調到湖廣、河南、北直隸那些能休養生息的地方,給他們分地分牛分種子,否則招撫就是個傻子事。”

  賀勇沒想過這些事,笑呵呵就算過去了,但更在意另一件事,湊到劉承宗身邊問道:“你們沒火藥了?”

  劉承宗看看他,笑道:“有,但將來就不太夠用了,誰會嫌火藥少?”

  賀勇連忙道:“我就問問,放心吧,這事不會跟將軍說。”

  劉承宗說的是實話,他們確實還有二百多斤火藥,但這玩意明顯不夠用。

  因為山西的師成我給他送了封信,說明了他對天字、地字兩種型號火炮的設想,并且已制成三百斤的天字獅子炮八門。

  本來應該是十門,但有兩門在鑄好后實驗,發現漏水,只能融掉再來。

  這是八門打三斤彈的銅炮,每次用藥一斤半;更別說還在尚在制造中的地字獅子炮,就算小一些,也要用藥一斤。

  二十門炮,齊射一次就要二十五斤。

  等這炮送來,火藥不夠用是必然。

  本來獅子營還有三百多斤火藥。

  但前些時候,杏子河送來五十支師成我設計的佛朗機手銃。

  如今他的家丁分為左右兩隊,左隊由韓家兄弟率領,精于騎射;右隊為鐘豹率領,善使馬刀長矛。

  一百斤火藥,剛好夠放銃五千次。

  這批佛朗機手銃都配給了鐘豹,這幫家伙天天在塬上練習騎馬放銃,每天上午打五銃、下午打五銃,一天就能干掉十斤火藥。

  不過獅子營倒是不缺硫磺,去年延安府停了以工代賑,結果父親和楊鼎瑞又在元龍寺組織流民把窯廠開起來了。

  而且杏子河也在燒綠礬,他們缺的是硝,而且沒有固定熬硝的地方,短時間很難補給,只能等八月十五以后,才能組織村莊掃房子弄些硝來。

  但這畢竟杯水車薪,硝是越多越好,等有了固定形制的火炮,劉承宗還想大量練習炮兵呢。

  沒火藥可不行。

  想到這事劉承宗就腦袋大,既然魚河堡不能提供火藥,他只能派人去延水關,問問世代忠良的付把總。

  好在付把總慷慨大方,派人過去不過兩日,就傳來消息,付仁喜過兩天就親自過來。

  來的不光付仁喜,還有有一輛驢車,拉了四桶火藥。

  “一共二百斤,反正延水關最近也用不著,將軍說要練銃兵,那就先拿給你用吧。”

  付仁喜道:“不過你們這沒藥,遲早是個大問題,知道該咋辦么?”

  “熬吧,我這能煉磺,炭也不是問題,主要就是缺硝,這還真沒辦法,只能找硝土去熬。”

  劉承宗搖搖頭道:“早年我手上有個鞭炮匠,他說保安、安邊那邊硝多,我正想要不要帶兵移營到那邊看看。”

  “別!”

  付仁喜張手攔住,急切道:“你可不能走,你要是走了,我就該用火藥了!”

  劉承宗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付仁喜講話的邏輯。

  鬧半天他說用不著火藥,是因為劉承宗的獅子營駐扎在延川,讓這邊沒別的賊,又能影響已經進入山西的高迎祥,所以才用不著火藥。

  劉承宗一走,這邊肯定有別的賊來,那到時候付仁喜的部下就饒不了要打仗了。

  劉承宗道:“那要不,你給我想想辦法,買也行。”

  “不是你要這么說。”劉獅子只是隨口一說,卻沒想到付仁喜認真了:“原價估計買不到,但更高的價你愿意出么?”

  火藥便宜,按照市價,一萬斤也就才二百四十兩。

  獅子營不缺錢,缺的是門路。

  劉承宗喜道:“你能給我買著?”

  “我得想想。”付仁喜叉著腰低頭思慮片刻,抬頭道:“不過先說好,你要真打算買,我估計最低也得雙倍的價。”

  劉承宗張開了手:“雙倍,是一百斤將近五兩,我出四倍,不管你用多少錢買到,運到我手上,我給百斤十兩的錢,多出來都算你的。”

  “那個,將軍……”

  付仁喜搓著手道:“其實延水關還有四百斤火藥,再多的我回去想辦法,火藥的事你就放心,我肯定給你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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