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一百八十六章 羊肉面
  榆林城凋敝的市集上,馬科牽馬,漫無目的向前走。

  他的肚子像藏著雷公電母,一個勁叫喚。

  自去年兵敗歸伍,馬科的日子并不好過,浴血拼殺出的功績被抹殺,把總的官職也沒了。

  按道理來說,這對像他這樣的人來說其實不算什么。

  畢竟做過軍官,只要以后浴血奮戰能立功,官復原職并不難。

  但馬科沒趕上好時候。

  今年榆林和銀川一樣大旱,夏糧顆粒無收,城內糧鋪一斗米的價格,已經高到六錢銀子。

  不過榆林的米價僅僅能表明糧食短缺的嚴重程度,而不能證明米在這個價格能賣出去。

  因為榆林是軍鎮,在朝廷拖欠軍餉的第四年,軍人們手上已經沒有銀子了。

  而買得起六錢銀子十二斤米的閑住將軍們,又不至于窘迫到這個時候才想起買糧。

  整座榆林城都籠罩在饑餓中哀嚎,人們盼望著自己能撐到朝廷從臨省調來兵糧的那一天。

  馬科覺得自己撐不到了。

  他實在太餓了,作為年輕武將,他本來就比別人吃得多。

  從前營中管飯,把總每月還有四兩俸祿,他在營地帶兵一月,發了俸祿就要倒貼給部隊三兩半伙食費。

  可也正因這個,從軍幾年都沒攢下錢。

  突然官被奪了,身份變化上的落差倒還好解決,唯獨吃飯。

  就軍營每天那點只夠喂個兔子的兵糧,吃了飯像沒吃一樣,半個時辰肚子里就叫喚,天天餓得馬科心慌。

  他現在走在街上都有幻覺,啥也沒有的蕭條街市,在眼中時不時就會冒出一頭涮羊肉,仰著清燉羊臉,舞動四根紅燒羊肘跑過去。

  撐不住了。

  此次官位起落之間,馬科學到了太多東西。

  從前總聽見士卒抱怨,他總覺得朝廷困難,忍一忍就過去了,誰還沒餓過呢?

  這次他知道了,偶爾追擊敵軍餓一次,和他媽天天餓著真不一樣。

  《黃庭經》上說,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生于心,顯于身。

  馬科現在知道,生死之間,是活著。

  活在人世間,太難了。

  原來曾經那些部下是如此的愛戴他,每次聽他說忍一忍就過去了,居然都沒有殺了他。

  走了很久,直到他走到馬市,開始和馬販討價還價。

  “店家,你別看這匹黃驃馬品相普通,可它真不一般,我跟你說,綏德造反的過天星你知不知道?對,這是他的馬。”

  店家聞言大笑,回頭指著馬廄里一匹黑馬道:“看見那匹沒有,我跟你說少來這套,前天剛有個老兵,說那是劉承宗的馬。”

  “那不可能。”

  馬科一口斷言:“我見過劉承宗的馬,是匹雜花大馬,膘肥體壯,而且鬃毛是紅的。”

  他說完就后悔了,我跟你說這些干嘛,回頭又拍拍牽來的馬道:“這真是過天星的馬,我叫馬科,以前是把總,隨李卑將軍跟劉承宗打過仗,過天星傷了我的馬,我搶了他的馬。”

  “唉,小人知道馬將爺。”

  店家嘆了口氣,抬眼看了看馬道:“馬是好馬,餓瘦了,實不相瞞,小人這馬市也快做不下去了,買得起馬養不起。”

  “這一年倒損多少戰馬,將爺在榆林城里還不知道嗎?這馬能有不到二百斤肉,小人卻給不起將爺買二百斤糧食的銀子。”

  其實若不知道眼前是馬科,店家興許就把這筆買賣做了,三五兩銀子收匹馬兒,可知道了他是馬科,哪里還敢做這買賣。

  這會買二百斤糧食都要十二兩銀子,哪怕擱在從前,一匹品相不錯的馬也就才十兩銀子。

  到了如今時節,收馬的買賣別說加價,不把價錢降得太離譜就算好人了。

  “將爺哈市聽小人句勸,您把它牽到肉市上,興許還能多換些錢。”

  碰了個軟釘子,馬科心情好不到哪兒去,最后問出一句:“那這馬兒你不收?”

  店家連忙擺手:“小人不敢收,而且將爺……小人聽說,山西把商路封鎖,不準往陜西運糧了。”

  晴天霹靂。

  馬科不信。

  回去路上,肚子又開始叫喚了。

  出去一趟啥也沒撈著,轉一圈又消耗掉二兩面,但他不想殺馬。

  長久以來忍饑挨餓,讓他的心思產生了很大變化,倒談不上憎恨朝廷,只是他覺得這批官員真的不行。

  怎么好端端的軍隊就吃不上飯了呢?

  搞得馬科都想回老家了。

  他倒不是想當逃兵,只是想回老家吃仨月飽飯,把掉的肉漲回來再給朝廷戍邊。

  回到死氣沉沉的營地,士兵們都在床上躺著,袍澤說長官發下命令,這幾日營中都不訓練了,都歇著吧。

  這讓馬科對馬販子的話信了幾分,也許山西真的商路斷了。

  只是這樣一想,就讓他更生氣了。

  媽的攔不住王嘉胤,反倒要攔陜北官軍的兵糧。

  同隊的邊軍勸他,別出去了,就吃這點東西,還不夠跑來跑去消耗的。

  但馬科覺得這樣不行,所以收拾東西,去了自己在榆林城里的家。

  他在榆林城西偏僻處有個一進小宅子,位置不好,以前做軍官時不喜歡住,現在營里有規矩,想住也沒得住。

  所以那宅子被他用來放東西。

  出門馬科沒牽馬,一路步行走到城內,到家門口火冒三丈。

  家里進賊了,門鎖不知讓誰砸了。

  進院子一看,仨屋子都敞著門,偏房里幾摞書籍散的滿地。

  那是歷年兵部刊印的兵書戰策,軍營放不下,他就隔段時間往家里送一趟放著。

  說來也奇怪,其實這年景,馬科覺得這些東西最值錢,只是對不少大字不識的榆林軍戶來說,擦屁股還怕印上字兒呢。

  但照馬科的想法,就這幾摞子書送到剛搶了庫銀的劉承宗那,怎么著不換他媽個一千兩銀子呢。

  “有眼無珠!”

  收拾好半天,又浪費了二兩白面,馬科清點了家中損失。

  擺在正廳的李卑戰甲被偷了,旁邊耀州窯的大瓷瓶被打碎,一身棉襖棉褲,還有些戥子銀剪之類的小零碎。

  以及自己剛當兵時畫家給畫的畫像……他就弄不明白了,為啥會有人把自己的畫像偷走啊!

  又他媽不是啥名人。

  氣死了!

  亂七八糟的東西擺了一床,馬科清點著家里物什,看看還有啥能賣的。

  他還剩五柄兵器。

  李卑的劍,花紋鋼的四面好劍,兩斤多重,砍起人來特別好用,但這個不能賣,就只剩這一個念想了,幸虧藏在床底下。

  還有高迎祥長刀,那刀打得不錯,扔在柴房墻角愣是沒被偷。

  最后剩下一柄自己的刀,其實也不是他的,是柄錯銀裝直刃藏刀,從海韃子那搶來的戰利品。

  剩下兩樣是弓。

  馬科算了算,合著自己的身家,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自己的。

  打定主意,他把李卑的劍、自己的刀挎好,又扯床單裹了高迎祥的長刀提在手里,卷起兩張下弦的弓背了,起身走出院子。

  門鎖既然壞了,就干脆沒再鎖門。

  反正沒有糧餉,榆林鎮城的治安還會繼續敗壞下去,裝上新鎖也白裝,不如干脆如此,好叫人知道這屋子已經被賊去過了。

  這世道。

  馬科一路捂著肚子重新回到城外市場,直奔兵器鋪子。

  跟了他幾年的藏刀被拍在桌上:“匠人,這刀收不收?”

  兵器鋪子的生意看起來還不錯,掛了滿墻的刀,后面的鐵匠正在打鐵,沒理他又敲了幾錘,這才把刀坯丟到一邊,撒了鼓風繩走過來。

  “將爺這刀少見啊!”

  “青海韃子的,上邊有銀,收不收?”

  “收。”

  鐵匠抽刀看了看,又抬頭看來馬科一眼:“六百。”

  馬科皺起眉頭:“六百?”

  他尋思這刀能賣二十兩就頂天了,這鐵匠腦子被炭窯燒壞了?

  “對,值錢六百,用萬歷通寶,平錢給你六百,要是折二的可以給你四百五十枚。”

  “四百五,還是折二的錢?”

  馬科抬手就把刀收了回來:“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都沒瘋,將爺息怒。”

  鐵匠看上去也很無奈:“刀是好多,值的比這個多,但如今榆林啥光景,當鋪都關張了,真不是小人心眼壞,實在是只能出得起這點錢。”

  “這年景還能把刀賣誰啊?我這么多刀壓在手里,都付了定金,做好了沒人來取。”

  鐵匠指向掛了滿墻的兵器道:“將爺要是有錢,不妨看看,小店里的刀如今正便宜,看上哪柄,二百個錢我就給你。”

  馬科很生氣,氣得光撓頭,腹部又如雷鳴般炸響,他實在撐不住了。

  “四百錢,我把這刀押在你這,一月之內我拿六百錢來贖,行不行?我叫馬科,以前是把總。”

  嚯,你就是馬科啊!

  鐵匠仔細看了看馬科,嗯,很年輕,跟傳聞中很像。

  據說是李卑征討延安劉獅子時僅以身免的將官。

  倒是榆林名人。

  鐵匠想了想,笑道:“原來是馬將軍,將軍覺得這樣行不行,這口刀押在小店,我給將軍支四百錢,若有客主看上了刀,四兩,超過四兩銀子我就把它賣了。”

  “將軍再來,給將軍三兩;如果沒人看上,將軍就還拿四百錢贖走即可。”

  鐵匠說完,對馬科拱了拱手:“只是將來年景好了,將軍可別忘了小店就行。”

  面對鐵匠的善意,他看向掌中的刀,目光露出幾分不舍。

  只是腹中饑餓實在難忍,馬科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說。”

  四百枚萬歷通寶被馬科扯了塊布包裹,盡管沒了老兵器,可懷揣三斤巨款卻能暫壓腹中饑餓。

  他盤算著,這四百錢加上兵糧,怎么著還撐不到八月呢?

  有了錢,人的底氣就足了。

  馬科一路走向城中得勝樓,他要吃上一碗羊肉面,再弄上四個綏德油旋。

  媽的打從過年就沒吃飽過,今天說什么也要好好吃一頓。

  路過米糧鋪子,街對面十幾個穿破鴛鴦襖的老兵蹲在墻根曬太陽,還有人看著糧鋪對空氣做出吃面的動作。

  馬科覺得他們不像老兵,他們像乞丐。

  可他的視角卻不再像從前那樣盛氣凌人,長達半年忍饑挨餓讓他十分清楚,衣食無著的老兵對饑荒束手無策。

  鋪子掌柜看向他們的眼神尤其鄙夷,起身懶洋洋地把店鋪牌子翻了翻。

  斗米,七錢。

  進了酒樓,環境卻大不相同。

  此時并非飯店,但閑來無事飲酒的秀才武生卻不少,人聲鼎沸,他們交談見聞,時不時摻雜兩句對時局的痛心疾首。

  馬科對這樣的場景太熟悉了,以前他也這樣,認為朝廷是短時間出現了問題,罪責在于叛亂的暴民逃兵,是他們讓局勢變壞。

  仍然堅守崗位的軍士,只要再忍一忍,就能看到事情轉機。

  一個個表現得胸懷天下。

  現在馬科知道了,胸懷天下實際毫無用處。

  全副武裝攜帶長刀短劍的馬科一進酒樓,就把別人嚇了一跳,好在這家店的掌柜和小二都認識他。

  笑瞇瞇打了招呼叫了將軍,讓客人們知道這是位正經人,這才把大伙安撫住。

  只不過他最后也沒能吃上羊肉面,只要了兩個油旋。

  馬科覺得自己真傻,只想著米糧價錢貴了,卻沒想到酒樓的價錢也貴了。

  一碗羊肉面要九十個錢,四個油旋燒餅要六十個錢。

  他這四百個錢,每天買倆油旋燒餅,大概也只夠撐到七月。

  他聽見臨桌端著酒盅的書生說:“四月,常樂堡,蛤蟆從河里爬出來,排成七丈寬,誰都不知道有多長,沿官道出塞了……蛤蟆都知道榆林不能活了!”

  “王嘉胤在河曲打仗,山西巡撫把商路斷了,軍糧運不進來,糧商也進不來,時日堪憂啊!”

  時日堪憂。

  馬科已經沒有多余精力去考慮時日堪憂不堪憂了。

  他自己的肚子就非常堪憂。

  這樣的日子他還能過多久?明明一身本事所向披靡,卻連肚子都填不飽。

  油旋上桌了,鄰桌也揭過了憂心國事的話題,已經轉向西郊韓員外以六旬高齡納第四房小妾的事。

  馬科的油旋越吃越不是味道。

  別人能搶,只因他是好漢,就活該忍饑挨餓?

  這念頭從心里升起就降不下去,馬科將錢袋拍在桌上喊道:“掌柜的,再上三個油旋一碗羊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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