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二百二十八章 劉承宗的狀態
  獅子營進駐,西寧城大亂。

  幾個哨長在外頭其實正在聊奪取城池的事。

  曹耀早就想進城了,劉獅子非把他留在城外,說萬一城內有事,就讓他架起大寶貝炮打城門樓。

  本質上假象一場戰斗,就和平地走著走著突然后仰跳投一樣,屬于他們的業余娛樂活動。

  當然城上守軍很大可能跟他們一樣,也在假象一場守城戰。

  但隨后城內銃聲打斷了這一切。

  在守軍還不知道發生什么時,就有獅子營的塘兵策馬奔過街道,對城門卒高呼:“快拉開拒馬,天使遇刺了!”

  西寧的兵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次天使,直接被嚇呆了,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聽話拉開拒馬。

  城上的百戶也不知道該不該聽話,扶著城垛看見馬隊在不遠處整軍,騎兵一個個把馬刀靠肩,拖著馬炮在城外轉了一圈,刀光凜凜盔光耀日。

  百戶摘了頭盔,攥著發髻瘋狂設想,自己的作為會引發怎樣的結果。

  首先不論城內發生什么,都跟駐扎在城外的獅子營沒有關系。

  真動起手,只要還有一座城門在手,就有數不盡的土兵來援,西寧城應該能守得住。

  但城外獅子營已完成入城前的動員,雖無攻城器械,若喊殺聲起,內外夾擊東門必然失守。

  這是一場必勝的戰斗,只不過他自己是必勝的代價之一,他活到土兵來援的幾率微乎其微。

  若想暫時存活,就得開城門,可開城門賊兵若成心攻城,也未必會讓他活下來。

  算來算去,百戶罵了一句:“他媽的,這倒霉事怎么輪著老子了……拉開拒馬,萬一天使真遇刺了呢!”

  守城旗軍如蒙大赦,爭先恐后跑去拉開拒馬。

  人人心里都有一桿秤,不過旗軍沒有百戶顧慮那么多,反正他們是依令行事,百戶讓死守,他們死定;百戶讓開拒馬,他們沒準會死;萬一天使真遇刺,他們啥罪責都不會有。

  一隊隊馬兵在城門洞外四路并做兩路,趾高氣揚地穿過甕城,再在行進中兩路散為四路,踏進西寧城。

  前隊快速單馬分散,占據各各街口,宣告他們為捉拿刺殺天使的賊人,勸告軍民勿要妄動,很快就會解除軍管。

  這樣的事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非常熟練。

  黃銅獅子炮被戰馬拉著吱扭扭穿過甕城,打磨光滑的炮管看得甕城上的百戶直流口水。

  技藝精湛、令行禁止、甲械精良。

  瞧著獅子兵人人揚著下巴,不是青年就是壯年,巴不得拿鼻孔看人,往城里走那驕傲勁兒像打了勝仗凱旋。

  再回頭瞧瞧自己手下旗軍,年齡從不束發到白了頭都有,穿啥的都有,平均十六個人一套甲胄,個個垂著腦袋自慚形穢。

  百戶揉著腦瓜子嘆了口氣,想戴上頭盔,不巧摸到沒甲片的棉頓項,被老鼠咬出的窟窿,氣得想把頭盔砸下去。

  想了又想,一來舍不得,二來也不敢,最后只好老老實實戴上。

  并不是他們窮得沒鎧甲,對一個軍事城鎮來說,鎧甲這玩意兒非常便宜。

  他這頂頭盔就是在西寧城的倉庫里堆到發霉讓老鼠咬了,倉庫里的鎧甲夠他們一人穿一身。

  但沒人穿,太熱也太累了,就連他也是故意把頓項里的甲葉子拆掉才穿出來。

  兵多有時候不是好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可以放松一點,反正還有別人能夠依靠。

  真有那么一刻,百戶覺得王師在城下,賊寇在城上,自己就是話本里面目可憎的小嘍啰。

  當魏遷兒封鎖位于城池西南的演武場時,聚在其中等待天使為劉承祖授職的指揮使們頓時大亂。

  四百多名世襲的軍官、土官、僧官交頭接耳,紛紛向隊伍最前擺出的二十多張椅子涌去。

  那是幾名流官指揮使與十四名世襲指揮的座位。

  人人面露驚慌,只有兩個人還能坐在椅子上,分別是西伯府的李天俞,東祁家的祁國屏。

  前者是西寧勢力最為雄厚的土司,有族人兩萬余;后者的父親是死在遼東戰場的甘肅總兵官祁秉忠,族人四千余,世襲指揮同知。

  西寧的土司,統率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這倆人坐在正中間,人們七嘴八舌找他倆拿主意。

  李天俞很鎮定:“慌什么,接管城防就讓他接管,我們加在一起族人過十萬,他還能把我們都殺掉?”

  祁國屏道:“那,城防就讓給他了?”

  “他這樣大張旗鼓的下馬威,要告訴我們什么?他是過江龍,讓我們這些坐地虎都臥好了,那就臥好嘛。”

  李天俞對此毫不在意,探手對眾人道:“上來就把我們壓得服服帖帖,好出到青海去,你們想想這是壞事么?”

  “他若靜悄悄的來,同我們好言好語,才是壞事,為啥是壞事?自己想去吧。”

  李天俞松了口氣。

  別人不知道劉承宗是干啥的,李天俞知道。

  他知道寧夏總兵賀虎臣帶兵進延安,被打得滿地找牙僅以身免,連骨頭帶肉被啃得干凈,連殘兵敗將都沒帶回去,只留了一張皮。

  他還知道在劉承宗離開平涼之后,韓王、三邊總督楊鶴和延綏巡撫洪承疇統一口徑,說入關平叛的關寧軍嘩變,曹文詔偕劉承宗及時制止,萬幸未波及韓藩,幾個人都被罰了俸祿,曹文詔調往耀州休整。

  早不嘩變晚不嘩變,倆月讓人家竄四千里路沒嘩變,見著劉承宗嘩變了。

  這事倘有貓膩,劉承宗是個啥東西?

  可這事若無半點貓膩,劉承宗又該是個啥東西?

  怎么想都很嚇人,那么多人都沒折騰過這家伙……李天俞估計,他們這幫土司綁到一塊,也不夠這瘟神折騰。

  所以他最怕的就是劉承宗敬著他們這幫土司,那說明這個招安賊寇進青海開疆擴土就只是個幌子,他要在西寧扎根。

  西寧城就這么大,各行各業都被他們把持著,就和青海的鹽、河金、銀礦、銅山、鐵山、玉石、牧區甚至是河里的魚一樣,能占的不論大小都有主兒。

  二百多年以來,西寧十四家土司早就厭倦了爭斗,有一套成熟的利益分配規則,把這座城瓜分得一干二凈。

  突然來了個統率大軍的陜西破落戶要在西寧扎根,這些東西就得重新分。

  重新分,包打十四家是傻瓜,聯合他瓜分十三家是懦夫。

  收攏幾個小土司,把他們這幾家大土司鯨吞蠶食,才是聰明人。

  劉承宗聰明不聰明,李天俞不知道。

  但他知道懦夫寧可餓死也不敢造反,傻瓜也不能和朝廷平叛部隊挨個碰下來全身而退。

  所以表面上路有很多條,可只要劉承宗打算占了西寧做老巢,他倆就必須死一個。

  李天俞沒把握贏,但他也不想死。

  所以看見劉承宗的馬隊圍了演武場,他才真正松了口氣,這不是上來要和大伙兒交朋友的樣子,接管城防也是為了拿住青海回來的西大門,這就讓人放心了。

  這家伙是真要進青海。

  陳師文也在聒噪不安的人群中,他倒是很安心,只是裝出一副不安的模樣。

  別看他有座位,但那些流官和大土司家的土千總可沒人讓著他,好不容易擠進人群,都已經沒人說話了,李土司說的話啥都沒聽見。

  就看見祁土司想了半天,問道:“那他要就是個瘋子,真把我們都殺了呢,我們就坐以待斃?”

  “他為何殺我們?他要錢,把我們都綁了,換銀子跑青海也沒處花;把我們殺了,弄出十萬仇人,那他也別想要西寧了,殺了我們,誰能在這座城睡得安穩?”

  李天俞越說,越給自己加強了一種信心,穩穩當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就是要殺,也是樂呵呵的,拉一個打一個,拋出些東西讓我們自相殘殺。”

  “退一萬步說他是個瘋子,打算屠城,我們這四百來人,比賀虎臣如何?”

  李天俞放下茶杯,讓眾人該坐的坐回去,該站的站好了:“稍安勿躁,至少死得好看些。”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陳師文此時的表情極為難看,那是摻雜了前途未卜的忐忑不安和掩蓋不住的大仇得報。

  他就沒見過這幾個無所不能的土皇帝垂頭喪氣成這般模樣!

  尤其是因為他垂頭喪氣成這樣,不是他求李土司,讓二弟進李家社學讀書卻求之不得的時候了!

  那只羊羔子,那只羊羔子死得太他媽的值了!

  對于究竟是因為劉承宗,還是因為他陳師文這個問題,陳師文認為不必把他倆分得太開。

  他已經拜過山頭了,這叫什么?

  與有榮焉!

  陳師文正滿心興奮地想著,正好和李天俞望來的眼神對在一起,嚇得他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就聽李天俞問道:“陳指揮,你覺得我們該怎么辦呢?”

  李天俞很納悶啊,大伙該坐回去都坐回去了,該站回去也站回去了,就剩下你陳土司一個人還在原地站著,表情還非常詭異。

  想笑被噎住了,想哭還差一巴掌,想啥呢?

  “我,我在想……”所有人的目光都看過來,集中在陳師文的臉上,讓他尷尬極了,幾乎用盡一生的智慧,面色毫無波瀾地屏息片刻,他說:“天使若真遇襲了怎么辦?”

  “哈哈哈哈!”

  從祁土司開始,人們笑聲響亮,像耳光,輕而緩慢連續不斷。

  李土司笑得燦爛:“陳指揮,多慮啦……這座城,除了那賊子自己,還有誰會對天使動手?”

  他們這兒正笑著,演武場大門軍兵閃開,兩排凈軍跑進來,有人唱道:“天使到!”

  諸多土司想象中的獅子兵沒進來,只有凈軍之后曹化淳沉著臉走入演武場,劉承祖昂首闊步比曹化淳落后半步。

  后面是一連串的凈軍,手捧官服、官印、誥命等物。

  等這些人都進了演武場,劉承宗踏著噠噠噠的馬蹄聲出現在演武場外,就在大門口兩列凈軍中間,在馬背上按刀坐著。

  一眾流官土官僧官連忙起身行禮,曹化淳理都不理,走至將臺面南而來:“劉將軍接旨吧。”

  劉承祖站上將臺當下拜倒,曹化淳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劉承祖隨兄弟歸附衛藩有功,授昭勇將軍,世襲西寧衛指揮使,欽此。”

  劉承祖說了句“臣領旨”起身接了旨。

  把將臺底下一幫土司看瞪眼了,就這?就他媽個臣領旨?

  這兄弟倆啥變得啊!

  一個在外頭騎著馬,看戲從頭到尾沒下來;一個領了旨就起來了,天使還真就把圣旨給了。

  三拜九叩呢?

  恭請圣安呢?

  恭謝天恩呢?

  永服辭訓呢?

  一幫子土司,被劉承祖的接旨儀式搞得懷疑人生,滿心疑惑自己從前的接旨方式是不是錯誤的。

  他們哪兒知道,曹化淳對劉承祖已經萬分滿意了。

  這幫人都沒見識,如果他們見過劉獅子搶圣旨,頭腦里就會自然而然地把劉承祖這句‘臣領旨’描述為畢恭畢敬。

  這拜也拜了,已經稱臣了,還有啥更多的奢望嗎?

  也許在這些土司眼里,外頭那個騎紅毛馬的是在看戲,可是在曹公公眼里呀,那流寇頭子分明是在那掠陣呢。

  稍有不順心,沒準就沖進來又把圣旨搶走!

  而且曹化淳知道,這會劉承宗就不順心,沒人剛被刺殺完還順心的。

  就在剛剛,劉承宗還對他說,西寧這幫人對他心有歹意,曹公公還不能回北京侍奉皇帝,得待西寧危機解除,找到幕后黑手,才能讓曹公公回紫禁城。

  曹化淳都快愁哭了,他尋思我已經沒用了啊,這都已經到西寧了,再往外人蒙古韃子也不聽我的,非逮著一頭羊往死里薅干嘛?

  說實話這并非曹化淳第一次出使地方,他以前也出過宮,那時候四個膘肥體壯的凈軍相隨,就能給他帶來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但是在這兒?

  皇帝給他派了二百個凈軍,但曹化淳敢保證,那二百個凈軍比他還害怕。

  若是求招安的反賊,曹化淳不怕;完全正規招安程序過來的反賊,曹化淳也不怕。

  問題出在這個招安反賊是劉承宗的狀態,所謂劉承宗的狀態,就是一種似撫未撫,似叛未叛的狀態。

  曹化淳總覺得下一刻劉承宗會突然暴起攻城拔寨立起反旗,但他沒有;可每當曹化淳覺得劉承宗現在非常老實了,他就會在半個時辰內做出操莽之舉。

  曹化淳受不了這種刺激,他打算想個辦法,盡快離開劉承宗,干脆一次把事都辦完。

  “就在剛剛,劉將軍在城內遇刺了,這座城里仍有不法之徒……西寧衛。”曹化淳走到前邊,對一眾世襲官員問道:“有多少在籍軍士?爺們兒問得是實額。”

  李天俞臉色有點尷尬,道:“不算軍官,有兩千七百戶。”

  “行,你是掌印?”曹化淳高興極了,一下解決了兩個問題:“劉指揮使調三千軍兵進駐城內駐扎,你們快去騰空營房,既然你是掌印,你去見劉將軍,后面將軍怎么安排,你就怎么照搬。”

  說罷,曹化淳一甩頭,背著手朝演武場大門走去。

  曹化淳很開心,他又給劉承宗找來一只羊,這下子應該就不會逮著他死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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