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一根草繩
  還差兩個月就過年,西寧的天氣很冷,湟水在俱爾灣河段的部分河面已經結冰,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給劉獅子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

  趕在入冬前,賀虎臣送他的那頂中軍帥帳用了厚厚的氈子,暖和是足夠了,卻沒扛住第一場雪。

  厚厚的積雪壓塌了帳子,要不是小鉆風半夜把他喊醒,必會在俱爾灣留下一段獅帥裸衣斗大雪的美談。

  但也幸虧他住慣了帳子,尺深積雪給俱爾灣留下銀裝素裹,幾乎把所有地窩子高出地面的窗都蓋住。

  如果不是劉獅子半夜跑出去,可能第二天他的部隊都會被困在地窩子里出不來。

  后來一連兩天,獅子軍的士兵啥事都沒干,就剩下鏟雪了。

  他們用積雪在營地外壘了半人高的雪墻。

  作為獅子營的功臣,小鉆風受賞氈窩一床、無腿盤扣氈襖一副,毛皮盤扣小靴兒四只,在雪地里撒歡亂跑,人模狗樣。

  眉把總就沒這么好的待遇了,大雪壓塌帳子那天,它早早就跑出去,坐視劉二爺在美夢中迎接即將到來的危險。

  等劉承宗披著虎皮跑出去,它還一臉無辜喵喵喵。

  奶奶的,氣得劉二爺給它罰俸仨月,整個冬天都別想吃小魚干了。

  經過深刻的思想教育,眉把總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但就像罰俸不影響大明官員的正常生活一樣,罰俸也不影響眉把總的生活水平。

  當獅子營士兵外出掃雪的時候,眉把總就在營地里走街串巷、擅闖空門,逮出一只只老鼠在地窩外擺好,用辛勤的工作,來與士兵們換一點微薄的小零食。

  沒有劉老爺的小魚干,這家伙非但沒有減重,而且還肉眼可見的胖了起來。

  經過這次被大雪壓塌帳子的經驗,劉獅子依然沒有吸取教訓,仍固執地住在中軍帳里,只不過這次經過圓木加固,就算天上下石頭,也不會把他的帳篷壓塌了。

  主要是獅子軍的地窩子都有數,修地窩子時大伙兒都沒給他準備,眼下土地上凍,一時半會也不好修地窩子。

  在中軍營里,除了中軍帳,留給他的選擇并不多。

  地窩子都是照著睡仨人修的,部隊里的最小編制都是仨人,除此之外的編外人員,也都自由結組把屋子睡滿。

  比如劉老爺,和楊先生、周日強一個屋;三郎跟白柳溪、云交月一個屋,都沒他的份兒。

  倒有倆地窩子確實還有空位,但他不愿意去。

  倆地窩子分別是李卑和左光先、武攀龍和馬科,倆窩都差一個人。

  李卑和馬科這倆危險人物,劉承宗覺得自己跟他們睡一個屋,睡不了幾天,早晚得有一個被弄死。

  何況一個人睡個大中軍帳,寬敞。

  大雪過后沒過幾日,陳師佛從西寧跑回來,帶回自己和六名西寧生員一同翻譯的藏地十六法。

  劉承宗認為律法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

  看一套律法,能從中看出統治者的意志,更能看出一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什么。

  正如他的軍法,專門有一條不準拆百姓門板、墻磚,為啥會有一條這個?

  當然是因為有人真這么干過。

  更重要的還是劉獅子設立條例,出發點是保障士兵戰斗力,同時保護百姓不為兵災所害。

  不肆意傷害弱者當然是做人的底線,但這同時也是劉獅子保障戰斗力的一種方式。

  在陜北沒有前線后方的條件下,勉強為士兵創造一點安穩的環境,對他們心理健康有很大幫助。

  軍法也好、律法也好,能看出一個統治者的基本盤是什么。

  換句話說,這條軍法,證明了在他的統治范圍內,軍人是受法律的主體,但同時認可房屋是百姓的私人財產,有不受侵害的權力。

  中軍帳里,熟悉大明律的父親劉向禹和老師楊鼎瑞圍炭爐,與劉承宗并排坐著,端詳陳師佛翻譯的十六法。

  陳師佛坐在對面,對三人講解道:“這個法令最早可追溯到吐蕃時期的二十法,后來幾經刪改,眼下從青海湖到烏斯藏,西番使用律法雜亂,用什么的都有。”

  “我在外面見過用十三法的,也見過用蒙古俺答法的,還有用北元舊法的。”

  經過短暫介紹,陳師佛對三人道:“各個律法條文大同小異,拉尊送來的律法有條文十六,大帥先開,有不明之處我給解釋。”

  劉承宗點點頭,同父親老師從前面看起。

  十六法開篇用非常大的篇幅,介紹了烏斯藏近數十年發生的事,主要就是蒙古人帶來戰爭,而藏巴汗家族斬除兇殘敵人,開創偉業的故事。

  尤其是如今藏巴汗的父親,從小就像神明一般,二十五歲率八支軍隊進攻敵對勢力。

  當蒙古人占領藏地全境,藏巴汗率軍反抗,如天神下凡打敗了蒙古人,收復衛藏四如、朵康三崗。

  至于如今的藏巴汗,是神明化身,如日光普照人間,如果神明化身沒得到王位,將會帶來戰亂。

  劉向禹邊看,看幾句就轉頭看向楊鼎瑞,倆人基本上都是邊看邊笑。

  劉承宗此前已經打聽了許多近幾十年發生在青藏等地的事,表情還比較嚴肅,對二人道:“除了君權神授,事情基本屬實。”

  但看到介紹家族的最后,劉承宗也沒繃住,不是因為寫得離譜,而是寫得太真實了。

  上面詳細描述了藏巴汗四座最重要堡壘的位置,而且還通過第一條英雄猛虎法,把他們怎么打仗講得明明白白。

  上策是外不使蓮花蕊瓣凋落,內不使百靈巢穴受損,不驚動禽鳥而取其卵,也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中策是封地分化、聲東擊西,但不允許施咒、投毒,同時要觀察地形刺探情報。

  下策則是整頓軍務、委任軍官、管理輜重,進行交戰。

  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都寫得清清楚楚……簡單來說即使是個不知軍事的頭人,拿到一份律法,一一對照,就能把事情辦得差不多。

  劉承宗邊看邊對二人道:“他們的軍隊分左中右三翼,以軍旗為先導、以鼓樂為信號,使長號角和脛骨號。”

  “各翼排兵布陣,左前為銃兵、右前為弓兵、中間為持矛戟板斧者、其后是持鐵鏈者,再后用馬步混編。”

  說罷,劉承宗抬頭對陳師佛問道:“他們和印度接壤,有鳥銃?”

  谷</span>陳師佛不知道。

  父親劉向禹道:“把兵法寫進律法里,那邊知兵的人不多。”

  楊鼎瑞則說:“這是給地方頭人看的律法,那邊識字的人不多。”

  劉承宗一直很認真地往下看,逐漸對那邊的風俗有所了解。

  但擺言說過,如果自己用這個,拉尊會把海北土地給自己。

  他不明白拉尊的用意何在,這部律法除了經常出現剜目、刖膝、割舌、剁肢、投崖、屠殺等肉刑,其他的沒什么新奇之處。

  直到他看見抵命價。

  抵命價是根據死者身份高低貴賤,在上中下三等中各再細分上中下,將人分為總共九等。

  從上上等到下下等,上等九級,最上等的命價為身體等重黃金,最下等的流浪漢、婦人、鐵匠、屠夫、乞丐為一根草繩。

  奴隸不在其中。

  而在傷人抵罪的法律里,下等人傷上等人,剁手跺腳;主傷仆無需賠償;貴族被傷害,傷人者則需按照其命價的四分之一賠償。

  小貴族在說不清的事情上,可以用發誓來明辨是非,但金鵝、烏鴉、黑蛇、母狗不能立誓。

  金鵝為僧人、烏鴉為窮人、黑蛇為巫師、母狗為婦人,他們需要用煮油抓石或煮泥抓石來分辨是非。

  這讓劉承宗感到非常熟悉,顯而易見,這里的習慣法受印度影響非常大。

  他對陳師佛問道:“關于命價這部分,其他的律法也這樣嗎?”

  陳師佛恭恭敬敬回道:“黃教使用的十三法基本相同,差別在于人死之后,要在命價之上另付一份佛事用度,十六法里這份錢包含在命價之內。”

  劉承宗沒有再看這份律法,起身在帳中踱步,撩開厚重的氈帳簾子,帳外冷氣灌入帳中,將溫暖一掃而空,遠處雪山白得刺目。

  頓了片刻,他轉身對幾人道:“此前我一直想不通,黃教的拉尊,為何會給我一份藏巴汗的律法,現在我知道他的意圖了。”

  楊鼎瑞仍然在很認真的看律法,邊看邊道:“這不是寫給普通人的,如果幾份律法都大同小異,說明當地已經用這種習慣法很久了。”

  “不論誰掌權,都要給貴族、頭人、僧人予以保護,確保其高人幾等。”

  劉老爺就著爐火點起煙斗,對劉承宗問道:“獅子覺得,拉尊的意圖是啥?”

  劉承宗道:“他想把我變成奴隸主。”

  他搖著頭坐了回去,笑道:“我沒看這十六條律法時,以為是拉尊想給我立個規矩。”

  “但現在看來,也許在拉尊看來,確實是給了我一份禮物,一份合法奴役土民番民的禮物。”

  只要接受拉尊的冊封,他會披上神明的外衣,這支軍隊能融入到十六法也好、十三法也罷的體系之內,整支獅子軍都會變成上三等與中三等的奴隸主。

  每個人都將獲取巨大的權力,利用他人的虔誠,肆意壓榨財富。

  這片土地上的每個從習慣法中獲益的貴族、官員與僧人,都會像保護自己一樣來保護他們的權力,形成一張緊密的大網。

  讓虔誠到付出一切的百姓永世不得翻身。

  甚至可以說拉尊給他指了一條明路,融入這個體系,在海北為所欲為,即使將來打不過更強大的外來敵人,依然能嘗試用這套東西,把敵人融入進來,讓其退化。

  哪怕別人不融入,自己還能退往烏斯藏。

  劉承宗一言不發,父親只是緩緩噙著煙斗,老師專注盯著律法條文,試圖從其中找出些什么東西。

  只有陳師佛坐在旁邊,想了又想,開口道:“大帥,其實不必說得那么難聽,談不上奴役……挺合適的,番民也沒覺得哪里不好。”

  劉承宗看向陳師佛的眼神,像看一個怪物。

  “大帥別這么看我,這東西去不了根兒,沒人有辦法。”

  陳師佛道:“你也別覺得過去跟奴隸說讓他當人,他就會真當人,給你當兵做事,不可能……你知道我父親死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是啥嗎?是拿鞭子抽我。”

  “他要把財產都送進寺廟,我讓他給大哥留一點,老爺子病得都走不動路了,卻有力氣拿鞭子抽我,你知道為啥嗎?”

  陳師佛指著自己的心,笑得慘兮兮:“他信了一輩子,花光家產,我說這沒用,他不抽我抽誰?”

  “你過去也一樣,番民不信你,他斷手斷腳,把女娃送去禮佛,你說這是假的?他沒回頭路了,只能說你滾遠點,別耽誤他修業,你救得了這一世救不了下一世,雪山上漫天神佛救得了每一世。”

  劉承宗豎起大拇指,真厲害。

  他還是想簡單了,身邊有個懂行的人,確實有很大幫助。

  “你說得對,他媽的,術業有專攻啊!”劉承宗夸得不是陳師佛:“人家那么多人一代代琢磨人心,這人心啊,真是被玩明白了。”

  陳師佛點頭道:“而且事情不能只看壞的地方,也有許多德高望重的好和尚,修橋補路,況且寺廟本就是西番部分下層百姓唯一改變命運的地方,他們能在寺廟識字、學習。”

  劉承宗笑道:“這個我就不認同了,可能從前在這片土地上是這樣,但我來了,以后就不是這樣了。”

  “我知道,有很多和尚都能做好事,但他們做的好事,是每個人都能做的,可是壞事,卻絕大多數都是利用和尚的身份才能干得出來。”

  “你也可以蓋一間社學傳授知識,我可以開科舉讓百姓改變命運,建立官府修橋補路……他們有他們的經驗,我也有我的經驗,當我是個壞人的時候,變好一點,皇帝都能接受我。”

  陳師佛的話,沒給劉承宗帶來任何阻力。

  恰恰相反,因為這份十六法,劉承宗變得非常亢奮。

  “這真是個好地方,凡是使用這東西的人,貪圖享樂軟弱可欺。”

  劉承宗回首指向楊鼎瑞面前的十六法,笑得肆意:“指望奴隸不算人,鐵匠性命只值一根草繩的地方,擋住我的軍隊?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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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十六法典》,參考《西藏古代法典選編·十六法和十三法》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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