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二百五十四章 巴桑老爺
  深夜,雷雨陣陣。

  閃電讓夜空亮如白晝,擊中囊鎖謙莫宮的屋脊,黃銅佛塔代為受過經受天罰。

  山腳營地,氈帳里蒙古牧兵猛然驚醒,提刀起身看了一眼帳外重重雨幕,發現漢人哨兵的身影還在遠處屋檐下站著,心中緊張稍輕。

  牧兵瑟縮著脖子,在心底里念了句佛號,回到溫暖被窩裹緊毛毯。

  不遠處的扎曲河畔,曾屬于僧侶的兩層莊園,是如今奴隸的居所。

  陳欽岱站在二樓,看著梯子下。

  他不知道梯子有什么魔力,自從這些奴隸被四處出擊的蒙古小隊帶回來,從來沒人向他們下達任何命令,可他們卻非常有序。

  沒有任何人敢跨越雷池一步,登上梯子。

  他們寧可擠在梯子下面狹小的角落里,蹲著睡覺。

  這個場景讓陳欽岱不免想到年幼時的土默川。

  年輕的額吉把羊趕進圈里,那些小羊羔子也是這樣。

  即使羊圈里有大片空地,它們還是會撅著羊屁股擠在一起,擠在一個角落,變成一片毛絨絨。

  那時漢子叔叔們還沒和達子舅舅們打仗,一切都還很好。

  陳欽岱看著蜂擁在樓梯下面的西番奴隸們,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容……他的笑容沒有貶義,只是看見了當初的自己。

  過去他也像這些奴隸一樣,他不找梯子下,找帳子。

  但殊途同歸,從不認為自己在受苦,只覺得做小兵嘛,應當應分的。

  何況不受苦又能怎樣呢,去找死嗎?

  只有從猛如虎的部隊,投降到劉承宗的獅子營,從陜北千溝萬壑走進山西盆地,看過端坐山壁的大佛、也翻過高聳入云的六盤山,直至向天下最高的山峰發起沖擊。

  他能看見,全天下的人都在受苦。

  這種時候,劉承宗說要進步,陳欽岱明白什么是進步。

  但怎么告訴這些人,怎么讓這些人知道……陳欽岱認為需要方法。

  想到這,扶著木欄的陳欽岱無奈搖頭,有點后悔十歲之前總是貪玩,沒跟土默川的漢人叔叔們好好學習。

  信奉黃教的額吉總說那些漢人叔叔們信的是外道,等他長大了進榆林才知道,啥叫土默川的漢人?就是白蓮教徒。

  如果當年陳欽岱好好學習,現在也能下去給奴隸們講一講未來佛彌勒降生的故事,告訴他們經過五十六億年,劉大帥就是給你們創造新世界的彌勒。

  可惜他沒有,所以還需要多加觀察,從這些奴隸身上尋找自己的突破口。

  他已經找到了兩個與旁人不同的奴隸,確切地說,是兩個啞巴。

  其中一個是城上被俘虜的啞巴代本阿旺,陳欽岱認識他,在戰后幫助傷兵正骨時,阿旺給他幫過忙,用手術給傷兵取出了碎骨茬子。

  戰后為了與其他被俘白利士兵分開關押,就被放到了這座莊園里。

  陳欽岱非常關注他,當兵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治些外傷,就像他們的大帥,也是縫針圣手。

  但阿旺的手藝不像大帥那種從二皮匠那學來的技藝,一看就是專業的醫師。

  而另一個啞巴的情況有點復雜,帶著個衣著得體模樣俊俏的年輕婆姨。

  謝二虎把他帶來時,看押他的牧兵說,這家伙搶了貴族少爺的小老婆,為保住這個小老婆,路上被綁著手還咬開了另一個奴隸的喉嚨。

  兇猛得很。

  但陳欽岱從這個奴隸身上看不見兇猛,他永遠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畏畏縮縮。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叫梅朵的女人,陳欽岱很難注意到那個叫巴桑的奴隸,可一旦注意到,就很難再把目光挪開。

  不是因為他特別,而是因為他懦弱。

  一群人很快出現了內部等級,莊園上百個奴隸,有十二個奴隸是從一個地方來的,他們占領了梯子下面,把巴桑攆了出去。

  還往他臉上打了兩拳。

  巴桑沒有還手,甚至沒有半分惱怒,依然低眉順眼地蹲在外面,把手揣在懷里,靠著墻睡覺。

  陳欽岱心說這個笨蛋,以為別人人多就怕了,作為在榆林城的街道上長大的小達子,他深諳以少敵多的道理。

  害怕一定會挨揍,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還手當然也會挨揍,而且有可能挨更狠的揍,但只要逮住一個還手打得夠狠,別人以后再想欺負他,就得掂量掂量,誰想當被逮住的。

  陳欽岱敢在鄜州當眾打死手下眾多的飛山虎,也是一樣的道理。

  沒有奴隸蹲在外面,他們看不起蹲在外面的奴隸。

  外面只有阿旺,阿旺看不起蹲在梯子下面的奴隸。

  阿旺代本張開空蕩蕩的嘴巴,打了個哈欠,莊園里的一切對他來說無聊透頂。

  這不是他第一次與奴隸為伍,只不過這次……他看向把守莊園的漢軍,在心里無聲嘆了口氣。

  他不太有可能逃出去。

  戰爭還在繼續,他也許要在這里待上四五個月。

  阿旺代本想學習漢文,向漢軍的醫師學習,以印證自身所學。

  但這件事比逃出去還難,二樓那個漢軍小頭目在給人正骨時跟他說過話,但他聽不懂,即使聽懂了也無法回答。

  舌頭是多么寶貴的東西,他好想說話啊!

  終于,他身邊蹲了只奴隸崽子。

  阿旺代本把巴桑的遭遇都看個清楚,心里氣壞了。

  這幫王八蛋,居然欺負個啞巴!

  他用胳膊碰了碰巴桑,從懷里抽出手來伸了過去。

  巴桑低頭看去,阿旺代本的手里握著一根握柄只有尾指粗細的手術刀,五尺長的直細鐵柄帶有嵌銀,帶有兩寸長直刃刀頭,映著火把光影,非常鋒利。

  巴桑沒有去接,搖了搖頭,靠墻蹲著閉上雙眼。

  片刻之后,阿旺又用胳膊碰了碰他,獨眼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怒意,又把手術刀伸過來,另一只手朝梯子下指了指。

  這是莊園一層除漢軍衛兵之外,唯一一柄鐵刃刀子。

  但他還是沒接,甚至還往邊挪了挪,離這個危險的和尚遠一點。

  巴桑可不想在這當奴隸頭子,他要想辦法逃回白利,帶梅朵逃回白利,很快他就能有自己的家了。

  眼看那和尚居然還要往他這邊挪,巴桑也瞪起眼來,從懷里掏出塊拳頭大的石頭,讓這和尚看了一眼,又揣回懷里。

  阿旺和尚心說,這小東西挺聰明啊!那他為啥不還手呢?

  石頭上面刻滿六字真言,是巴桑在路上趁蒙古牧兵不注意,從瑪尼堆上撿的。

  誰稀罕你那小破刀子。

  巴桑已經聽人說起,這個啞巴和尚是白利王在囊謙的守將,代本在職時會被詞語莊園,是貴族軍官,沒準莊園比他家老爺的莊園還大。

  但這沒用,巴桑不在乎,他不想和這里任何人產生任何交集。

  貴族是天上的星星,奴隸是地上的小草。

  夜里小草總能看見星星,除此之外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也不需要有任何關系。

  在這里,他們都是奴隸。

  出去了,貴族還是貴族,奴隸崽子還是奴隸崽子。

  但凡這人想跟自己套近乎,那一定是想利用自己幫他逃出去,而且自己多半會因此把命撂在這個鬼地方。

  沒必要。

  如果真能出去,這輩子不會再有相見之日。

  哪怕隔著一道墻,貴族是老爺的座上客,奴隸是外頭磕頭下跪的臟東西,誰看得見誰啊。

  真看見也無所謂,裝聾作啞該磕頭磕頭該下跪下跪就是了。

  巴桑的耳朵動了動,外面有聲音。

  莊園馬廄里的馬兒在叫,塞了鐵片的皮靴踏在石板上一步一響,是漢軍正在往里走。

  木門被推開,巴桑看見個身披油衣頭戴鐵盔的身影,走進堂中,朝樓上喊了句什么,緊跟著那個一直站在二樓俯視的漢軍頭目就走下來,兩人說了幾句,漢軍頭目好像很著急,不過片刻,那人又披著油衣走進雨中。

  陳欽岱確實很著急,來人是大帥的隨從,從山上冒雨下來,傳達大帥的命令。

  大帥要讓尕馬和尚招募奴隸充軍,對勇敢作戰的授予田宅,這是好事,但他沒辦法下達這個命令。

  他是該用漢語,還是用蒙語,對這些西番奴隸傳達命令呢?

  大帥的隨從也很生氣,我他媽剛從山上冒雨下來,你讓我再上山一趟?

  半個時辰后,滿身泥濘的陳師佛罵罵咧咧走進莊園。

  本來他就在山上剛剛睡下,被護兵叫起來,師佛心想言語不通也確實是個大問題,下去一趟吧。

  結果天黑,下山的最后兩節臺階他沒看清,摔了個狗啃泥。

  氣壞了。

  進門像回自己家一樣,先脫衣裳,仰頭就找陳欽岱要房間要衣裳,換了身干凈的,這才重新出來,站在二樓對底下一眾奴隸道:“你們想不想恢復自由之身?”

  樓下靜得像一潭死水。

  陳欽岱小聲問道:“師佛,你這個西番言語,它行不行?”

  “什么話!”陳師佛白了陳欽岱一眼,又拍拍欄桿喊道:“醒醒,醒醒,自由之身,你們不想要?”

  奴隸們都仰頭眼巴巴看著他,他說的話,每個字都能聽懂,湊到一起不知道啥意思。

  啥他媽叫自由?

  大家都很自由,想睡羊圈睡羊圈,想睡樓梯睡樓梯。

  奴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微微搖頭……聽不懂,不知道這個人在說啥。

  阿旺代本站起來了,他急啊,恢復自由之身,白撿的好事。

  誰知道陳師佛本來看人沒反應就很生氣,看見他站起來更生氣,指著道:“你個白利的軍官給我蹲回去!沒你事!”

  阿旺代本對此言聽計從,轉身張嘴罵罵咧咧:阿巴阿巴。

  陳師佛覺得這反應不對,就見阿旺代本回去碰了碰旁邊那個奴隸,示意他去,但那個奴隸搖了搖頭,往旁邊蹲得離阿旺遠了一點。

  陳師佛走下樓去,蹲在那個奴隸面前問道:“你不想恢復自由?”

  巴桑搖頭,陳師佛皺起眉頭。

  阿旺代本在旁邊指指巴桑,再張嘴指指自己,示意這人跟我一樣,都是啞巴。

  陳師佛嘆了口氣,都是可憐人。

  他起身對大廳樓梯下面聚集的奴隸問道:“你們就沒人想恢復自由?”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人群里的梅朵站起身來,畏畏縮縮一步步往前走來,跪下問道:“老爺要放了我們?”

  “站起來說話,大帥要讓奴隸加入囊謙土司的軍隊,作戰勇敢的人能恢復自由之身,賞賜二十畝到一百畝的土地。”

  樓梯下的奴隸們交頭接耳,紛紛露出了然神色。

  果然如此,要讓我們打仗,打完仗了還要讓我們種地……這幫人就沒有好心眼!

  但與男人們不同的是,梅朵臉上露出巨大欣喜,她對陳師佛問道:“老爺,我能去勸勸他么?”

  陳師佛順著梅朵的目光,看到蹲在一旁的巴桑。

  他心說,邊上被俘虜的貴族老爺都勸不動他,你能?

  “你去勸勸他。”

  陳師佛不知道奴隸們為何對此并不激動,梅朵知道。

  所有奴隸都一樣,他們不是近身侍候貴族的奴隸,他們從未擁有過任何東西。

  他們穿了幾代人的衣、蓋了幾代人的被、睡過幾代人的樓梯下,還有父母和將來出生的孩子。

  就連他們身上的皮肉骨頭,都沒有一根屬于他們。

  靈與肉密不可分,若被人為分開,就有分開的目的。

  上天賜予生命,身體是一條船,他們不是船主,只是在這條船里承受顛簸的乘客。

  梅朵不一樣,她有一條小蜜蠟項鏈,是夫人前些時候賜給她的,說老爺要把她配給巴桑,以后就不會再洗得干干凈凈,留個東西做住在莊園里十幾年的念想。

  盡管那條項鏈被蒙古人搶走了,但那是她實實在在擁有過的東西。

  跟她說自由,說擁有土地,她聽得懂。

  跟別人說,沒有意義。

  她蹲下說,巴桑,說服奴隸們跟你去打仗吧,我們可以有個家。

  巴桑在心里想了很久,家……是啥?

  家里有老爺有夫人還有多吉少爺和一群奴隸崽子。

  巴桑不知道,但梅朵說服奴隸們的要求不難。

  他站起身問陳師佛:“我能不能去殺個人?”

  阿旺代本傻了,原來這屋里就老子一個啞巴,他蹲在地上阿巴阿巴地罵起了娘。

  陳師佛也愣了一下,看了看巴桑臉上的拳印,看了看奴隸們,無奈地嘆了口氣。

  巴桑從嘆氣里聽懂了,他從袒肩羊皮襖子里掏出刻了六字真言的石頭握在手中,站起身走到樓梯下面,拽出那個打他的奴隸,按著腦袋砸了下去。

  然后他費力地昂起頭。

  “我是你們的老爺,我命令你們,都跟我去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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