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三百三十四章 西進
  莫與京把亂平得很尷尬。

  隨著進入河湟谷地,再次將刀弓槍炮朝向叛亂百姓與脫伍士兵,隨他轉戰陜西一年有余的老兵,戰斗力直線下降。

  平民百姓厭惡戰爭,但最厭惡戰爭的人是士兵,尤其在殺人沒賞錢、沒功勛、沒有升官可能、甚至都搶不到什么戰利品時,士兵才是天底下頭號厭戰之輩。

  莫與京的困境正在于此,他所率領的蘆塘營兵都是九死一生的善戰之士,但他們殺過太多的人,也有太多親朋好友被殺,每個人的精神都或多或少出了問題。

  一部分士兵跟自己過不去,不單不愿再殺人,也不愿干任何事,沒有命令時除了暴躁易怒就像行尸走肉,收到命令也再不會像過去那樣堅定執行。

  另一部分士兵跟別人過不去,他們倒是愿意接著殺人,甚至看見誰都想殺,行軍看見路過的饑民難民都想殺了取樂,不讓軍隊給百姓讓路就會出大問題。

  偏偏,愿意殺人的都留在蘆塘營了,莫與京帶在身邊的大部分都不愿殺人,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病,半瘋的只是少數幾十個,但厭戰情緒影響了整支軍隊。。

  幸虧沒有監軍,否則就這支軍隊在平亂時鬧出的笑話,送到朝廷足夠讓莫與京死八回了。

  在奪回古鄯堡的戰斗中,莫與京打了整整兩天,那么大的一座城堡,他麾下十四門小佛朗機炮齊射了整整七輪,上百顆炮彈,沒有一顆命中城垛。

  那炮眼齊刷刷的在城垛下邊的城墻上打了七排。

  最后古鄯堡還是奪回來了,因為堡壘里的叛軍認為這些官軍太菜,四百多號人從堡壘里殺出來了!

  生死關頭炮兵也不演了,一輪鐵彈一輪散子,那速射打得叫個精準,放翻百十號人,叛軍四散而逃,老兵們又萎靡了。

  他們甚至都不裝出摔跤絆倒的樣子,只是站在原地拔出刀來喊出兩聲,就原地坐下唉聲嘆氣,直到莫與京發出追擊命令,大伙才以小隊結陣,晃晃悠悠攆出去二百步,賊兵都爬完一座山了。

  莫與京也沒脾氣,一方面士兵沒有違反軍法條例,他們干的都是軍法條例里沒寫的事;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厭戰,率軍平亂僅僅是職責所在。

  他作為武將的一切熱情,都在轉戰陜北中消磨殆盡……他參戰的時機、地域都不對。

  如果早上兩年,在亂世大起義剛剛開始的時候,陜北的大戶人家仍然歌舞升平、各地村莊仍能留存些許保命口糧,那個時候到處都在搶劫,別說官軍愿意剿匪,就連劉獅子都有剿匪的動力。

  如果換個地方,在這個時候的山西、關中,情況也和兩三年前的陜北類似,當然士兵打上一年仗也會厭戰、精神也會出毛病,但不會有這么嚴重。

  偏偏在這個時候的陜北,哪兒還有搶劫的啊,留在陜北的叛軍都流行攻城,王莊都快找不著了,如果說過去五成的人不叛亂能活命,在莫與京率軍投入陜北戰場時,這里只剩兩成人不叛亂能活命了。

  關鍵剩下這兩成的人,不是達官貴胄就是世代伺候達官貴胄的人,別說普通的大頭兵了,就連莫與京也沒辦法跟蹲在平涼城里的小韓王共情。

  人們的思想已經被旱災和戰爭改變,早前聽說有叛軍往平涼去,人們心中擔憂不已,周圍軍隊都在第一時間向平涼回援。

  但現在再聽說有叛軍往平涼去,將官軍兵第一個想法不是擔心韓王千歲的安危,而是懊悔。

  懊悔自己沒先下手為強,把韓王府今年的祿米搶了。

  狠狠長吁短嘆一陣,再點起人馬火急火燎往平涼去,遠遠觀戰,整個心思就和劉獅子看白鷹子圍攻土圍的心思是一樣的。

  因此奪下古鄯堡后,莫與京不敢把士兵逼得太急,駐軍于堡中修整,同時派人廣傳書信,征召湟中土司前來助戰平亂。

  他的書信還沒送到,西邊已傳來急報,碾伯千戶所被劉承宗攻破,逃跑的潰兵說,劉承宗沒有用青海宣慰使的名號,而是自稱青海大元帥,擁兵數萬奪了碾伯正在向東進發。

  一時間古鄯堡守軍大亂,莫與京匆忙率軍自古鄯堡離開。

  他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他的軍隊平亂都顯得有些勉強,跟劉承宗作戰只怕最后都要投了賊。

  古鄯堡他可以不守,但萬萬不能把這七百精兵留給劉承宗……萬一這些兵不是不愿殺人,只是不愿給朝廷殺人呢?

  這個問題他作為帶兵的人,敢細想嗎?

  最氣人的是,莫與京是在收到碾伯千戶所被攻陷消息的第二天,才收到碾伯千戶所的求援消息。

  圍攻開始前,碾伯千戶就派人向東求援,直接跑到了蘭州,才知道西寧副總兵莫與京率軍赴任,這才又折回來找他。

  時間線在他這是亂的,碾伯所是先被攻陷才被圍困。

  莫與京一直以為早前河湟吃不起糧的群賊四起,已經夠亂了;卻沒想到等他從古鄯堡的谷地跑出來,河湟才算真亂起來了。

  他本想退往河谷,依靠地方豪族據守以待援軍,但地方沒多少豪族了。

  走卒販夫、士人商賈,人們裹著家眷財貨裝起小車,擁堵官道向東倉皇逃竄,連成串兒的馬車在農田軋出深深車轍。

  西邊打了敗仗的逃兵攔路持刀,騎上別人的馬兒、背起別人的行囊、抱緊別人的老婆揚鞭而去,一切都亂套了。

  知道泥腿子起兵,河湟的地主老爺沒慌,但知道劉承宗東進,大伙兒害怕極了,匆忙卷起兩年前準備好的行李逃竄。

  在消息傳遍河湟的三天里,被人們重復最多遍的話,可能是‘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都早就準備好了。

  托劉獅子的福,這兩年河湟的大戶人家生活儉樸了許多,不少宅院里豪華陳設能搬的搬、能賣的賣,有些人早早就把家具搬到蘭州的宅子去了。

  劉承宗來的時候,人家還沒來得及知道他是干嘛的,等大伙反應過來,他早一陣風似的就跑去西寧以西了。

  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河湟谷地的共識,就是劉承宗早晚還會殺出來。

  有識之士得出這個結論,論據是河湟無險可守,能談得上易守難攻的地方很多,但都需要大量脫產兵員,河湟也有八千營兵把守各地。

  谷錏</span>其中還算上了鎮海營和伏羌堡,還沒開打這五千營兵就已經吃上劉家糧了,打個屁。

  平民百姓得出這個結論,論據更簡單,海上可沒地方種地,大元帥在那窩著,他吃啥啊?

  不過對尋常百姓來說,即使知道劉承宗會殺出來,也沒啥意義,老爺們往東跑,那充其量是去蘭州旅游。

  好心的旅游期間把佃戶的地租免了,拿出大房子讓長工住著;有那不免地租的,等回來再讓佃戶交也算本分。

  反正老爺們帶著地契,只要河湟沒淪陷,回來還是老爺;就算淪陷了,朝廷啥時候打回來,老爺也依然還是老爺。

  平民百姓就不一樣了,佃戶去蘭州佃不到地,自耕農和小商販離了這片地就叫拋家舍業。

  五畝地加個雞籠豬圈,只值碎銀幾兩,對一些人來說,做成箔紙吹上天比風都輕。

  但對更多人來說,幾兩銀子比命都重,值得冒險僥幸,把自己拴在土地上賭一場。

  萬一賊沒打到自己家呢?萬一元帥府不濫殺無辜呢?

  在莫與京心里,士紳不能跑。

  因為他們是能跑的人,所以不能跑,作為地方首領、百姓的主心骨、手握田地的坐地戶,平時受人尊崇,到了戰爭時期必須留在地方率領百姓。

  在正常情況下,是戰是降,他們給百姓拿主意;是跑是走,他們來組織百姓;就算要逃跑避難,也得由他們帶著百姓逃跑。

  就算敵人暴虐貪婪,士紳降了留在地方挨刀,也是士紳鄉賢的責任與義務。

  有他們頂在前面,百姓就不會太遭殃,否則他們跑了,留百姓在那被暴虐貪婪的敵人泄憤嗎?

  但劉承宗不一樣,劉承宗太嚇人了。

  河湟的士紳很難把他視作正常政權來看,反而要么把他看做過去殺富濟貧的流賊、要么就把他看做漢人血統的吐蕃贊普兼任蒙古大汗版的努爾哈赤。

  總之,是那種不給富家士紳留活路的人。

  這兩年元帥府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人們的思緒,自從劉承宗在西寧設立府學起,河湟絕大多數士紳就不敢打算跟他共富貴了。

  當然也還有留在河湟的,這部分人早就把家里聰明的孩子送進西寧府學讀書了,聽聞帥府進兵,送得早的彈冠相慶、送得晚的扼腕嘆息。

  莫與京率軍火急火燎臨近河口,眼看還有三里路,官道與河岸就被堵得水泄不通,單是壞掉和丟棄的馬車驢車就扔了足足一里地。

  黃河兩岸到處是衣著面料華貴、紋飾精美的富戶士人擁堵于此,攜良駒美眷小廝婢女,錢在這個地方已經不是錢了,岸邊到處是揮舞銀兩的人向河上催促叫罵。

  黃河艄公一趟趟往來運送,就連牛皮筏子羊皮筏子都擠滿了人,人群像被驅趕的牛羊般時而涉水臨岸、時而退向渡口,并不時夾雜一聲驚呼。

  不是河里有筏子翻了,就是岸邊有人趁機搶奪,種種亂象不一而足。

  莫與京看見這幫四處逃竄的士紳就來氣,劈手奪過部下的三眼銃朝天放響,留下人手到后面觀望敵情,布置軍兵維持秩序,頒布禁止慌亂搶奪的條例,同時派了倆兵到對岸,讓蘭州參將征調民船、調兵渡河。

  “先讓蘭州的旗軍營兵渡河,再把洮州岷州臨洮鞏昌的土司都調來,河口不能丟!”

  一來河口丟了,劉承宗就能直接威脅蘭州、切斷甘肅鎮與陜西的聯系,另一方面……莫與京認為荷花河湟谷地的土司們正在調兵遣將,一支規模龐大的軍勢將在半月之內完成集結。

  到時候官軍分道進剿,必能大破劉賊。

  若丟掉了河口,土司們得不到來自蘭州方向的支援,各自為戰定難取勝。

  不過很快,莫與京就意識到問題似乎沒有這么簡單,他居然在黃河渡口發現了好幾個土司的子侄。

  莫與京也是西寧人,作為西寧出去的將官,他和許多土官同僚相交甚密,李土司、祁土司的家人怎么都跑了?

  細細一問,那些土司們居然都在過年時被劉承宗邀去俱爾灣過年,得知這一消息的莫與京感到頭暈目眩:“他們,他們去元帥府干嘛!”

  一座座城寨或被拔除攻陷、或望風而降的消息不斷從西邊傳來,土司不在領地,即使那些土家族掌握人口眾多,也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每個由殘兵敗卒帶回的消息都像噩耗,重重敲擊在莫與京的心頭。

  河湟谷地,恐怕要失守了。

  蘭州將會和山海關一樣,成為直接面臨敵軍威脅的前線。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已經不是莫與京所能控制的,他趕忙再度派人登船去往對岸,將軍情急報正在陜西巡撫練國事,請求再次調集關中五鎮大將率邊軍協討河湟。

  就在此時,西邊終于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各路降兵潰卒被收攏了,在上川口遏制住潰逃的亂局。

  唯一一個沒有前往俱爾灣的土司、曾任昌平副將的老土司冶國器,率二十名家丁、二十七名土兵抬棺進駐冰溝馬場,召集各家土司軍民,盟誓死守河湟,立起了朙字大旗。

  一支支在河湟谷地被元帥府大軍追趕奔逃、如蒙頭蒼蠅般亂竄的散兵游勇,重新找到了主心骨,開始向上川口匯聚。

  冶國器派人向河口傳來消息,請莫與京向朝廷求援,并揮師西進,到上川口主持大局。

  緊隨其后,世居河西的連城土司、參將魯允昌率一千二百土兵進駐西大通堡,同冶國器遙相呼應,誓死鎮守大通河橋馬驛。

  莫與京對此欣喜若狂,當即于河口誓師,鼓舞振奮軍兵士氣,同樣撐起了破舊招展的朙字大旗,率七百老兵西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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