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三個要求
  禮部尚書楊鶴只身走過握橋。

  背后的蘭州城依然宏偉巍峨,再向前不遠,就是西軍的圍城壕溝,道道壕溝之后是數不清的旌旗拒馬。

  他回頭看了一眼城頭,有人滿是緊張地扶著城垛,似乎是巡撫練國事。

  盡管他告訴練國事不必準備軍隊,但張應昌還是沒在城頭,應該在甕城里陳布軍隊,隨時準備殺出來。

  但這對楊鶴來說無濟于事,如果劉承宗真要打死自己,那只是一轉眼的事兒,再多軍隊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

  向前看,他不知道有多少桿大追風槍和多少位神器指著自己,只是咳嗽兩聲,咽下口水向前走。

  皇帝讓他來斥責劉承宗,叫劉承宗退軍……戰場上都輸了,單憑他一張嘴又能說得什么,無非只能看劉承宗想不想退軍了。

  也許某一步,就是此生的最后一步了。

  不過很快,遠處的壕溝被架上木板,有執旗將官單騎出營,迎著他奔來,走近了在馬上抱拳道:“老尚書,大帥請你入營。”

  楊鶴點點頭,向前的腳步快了幾分。

  早在招撫劉承宗時,他要遠走西海,楊鶴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只不過他沒想到這天來得這么快。

  當時他心中對這時間的預料,是十年二十年。

  這才不過短短三年,劉承宗就從青海出來了,而且比過去更強大。

  單就這次,其實楊鶴早就到陜西靖虜衛了,只不過前線大軍打得太快又敗得太快,讓他沒辦法往前走,萬一劉獅子要打蘭州,他鉆進蘭州城是自投羅網。

  直到戰線穩定在蘭州,確定劉獅子沒有攻陷蘭州的意思,這才找準時機穿過戰場進入蘭州。

  沒過多久,楊鶴穿過練兵步營的營地,走到了帥帳之前。

  對曾經任職三邊總督的楊鶴來說,這座帥帳……非常眼熟啊。

  楊鶴不禁在心里想象著劉承宗的樣子,想象劉獅子會給他什么樣的下馬威,思索該如何談話,引路的將官便在帳外行禮。

  “大帥,楊鶴帶到。”

  那將官的話音剛落,沒過多久,帳簾就被撩起,露出年輕將官面含笑意的臉:“楊總督遠道而來,帳中已備下薄水,還請進來稍解疲乏。”

  沒有什么下馬威,劉承宗的帥帳里甚至連個護衛都沒有,只有他一個人。

  這不禁令楊鶴心生些許悵然若失,這劉獅子也太……這叫什么,禮賢下士,合著我這六十歲的老尚書,在他眼里是個下士?

  劉承宗端著瓷壺,給楊鶴倒上水,這才問道:“老總督不遠千里來見我,有何貴干?”

  “劉將軍,你為何出爾反爾。”楊鶴把水碗放在一旁,問道:“既已入西海,為何禍亂河湟?”

  “老爺子,你這不是說笑話嗎?”

  劉承宗沒有楊鶴想象中的惱羞成怒,只是輕笑一聲道:“這兩三年我東征西討,懾服海賊火落赤諸部,南下囊謙討平番酋頓月多吉,又北虜綽克兔南侵,如此光景,但凡能不打仗,我不會向東發兵。”

  他伸手在二人之間劃出條線,道:“可陜西做了什么?他們斷了河湟的糧,不準河東米糧販入河湟,河湟米糧被我買空,百姓起來造朝廷的反,朝廷官軍趁機煽動土官起兵。”

  “仗是你們要打的,打輸了又報怨我為何發兵?”

  楊鶴被說得語塞,據他了解,事情好像確實是劉承宗說的這樣,他皺眉道:“那你為何不上表朝廷要糧?”

  “哈!”

  劉承宗萬萬沒想到楊鶴會說出這句話,突然沒繃住笑出聲,隨后才道:“擊潰三鎮總兵,我打下他們大營,營內僅十日糧草,三鎮邊軍都沒糧,我找朝廷要糧?老總督想一想,朝廷會給我糧么?”

  楊鶴再度語塞,他有點后悔自己問出笨蛋問題。

  朝廷官軍都吃不夠糧,又怎么可能給對峙狀態的劉承宗。

  “唉。”楊鶴像被打敗了一般,重重嘆了口氣,搖頭感慨道:“劉將軍有此兵,如能為國效力疆場,而非同室操戈,該有多好?”

  他入營路上看到了劉承宗的軍隊,那和他所見過的邊軍有全然不同的氣質,比他京畿見到最好的軍隊都更勝一籌。

  在此之前他所見到最好的軍隊,是昌平軍左部,不是左右的左,是左良玉的左。

  此時的左良玉也是個曹文詔式的人物,山東人,十八歲在遼鎮從軍,靠對戰東虜實打實的戰功在軍中站穩腳跟,二十多歲就達到了賀人龍如今的官職,都司。

  不過這個人在崇禎元年的寧遠鬧餉事件里跳得很高,別人都是鬧餉、找巡撫逼餉,他是帶人劫軍用物資。

  事后像他這種劫掠組織者本該被處死,但他有個名叫邱磊的好兄弟,是個秀才出身的軍官,把所有罪責都擔了下來,自己進了監獄,左良玉得以逍遙法外。

  后來他投奔了侯恂,在帳前伺候了些時日,得到賞識官復原職,在己巳之變中大展身手,戰后與曹文詔功績同等,崇禎四年又在松山、杏山接連出擊,為自己掙得副總兵掛帥印的功勛。

  那一年左良玉三十二歲,把所有賞錢都拿去給為他蹲刑部大獄的邱磊保命。

  楊鶴看過昌平左部的兵,軍容整肅,稱得上當世精銳,但即使是那支軍隊,也不如此時擺在他眼前的西軍。

  “老總督這話說得很有意思。”

  劉承宗看著楊鶴,從他的話里聽出些別的意思,突然笑出一聲,道:“朝廷在東邊有事了?”

  雖是疑問,但劉獅子的語氣卻非常篤定,他可不覺得楊鶴那句話是想感化他,無非是朝廷在東邊有了大麻煩,危機感讓其有感而發罷了。

  “嗯?”

  楊鶴自覺語失,不過隨后又搖頭苦笑,道:“也不怕將軍知道,三秦三晉之地處處流賊,遼東京畿時時受東虜之擾,山東的孔有德自稱都元帥,局面大壞。”

  劉承宗緩緩搖頭,不置可否,笑道:“你還是怕我知道。”

  因為楊鶴說的,都是他知道的事,他還知道大明朝廷在此之后依然能扛十一年,這些事不會讓他感到意外,談不上局面大壞。

  所以他堅定認為,一定還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才讓這個禮部尚書發出無奈感慨。

  但事情對楊鶴來說并非如此,他任職三邊總督時,陜西的叛亂才剛剛開始,他到京中任職,陜西的叛亂已經影響到了北直隸。

  當他重新回到陜西,闖將李自成,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所率領的農民軍已經能夠跟官軍分庭抗禮,他在被擊敗后重新整軍,主動襲擊武安的左良玉,并將之擊潰。

  盡管左部并未蒙受太大損失,但這個消息傳到楊鶴的耳朵里,仍然讓他感到天旋地轉。

  這場仗本身并不意味著什么。

  但李自成敢打這場仗,意味著經過長達四年殘酷的叛亂戰爭,叛軍與官軍的差距日漸縮小,脫穎而出的首領們已經總結出行之有效的戰法、謀求軍糧的方法。

  而與之對應的是朝廷左支右絀,西北官軍在圍剿戰爭中疲于奔命,東北官軍在朝廷數次應對失措后離心離德。

  這是一場漫長到看不見取勝希望的戰爭,對楊鶴來說,讓戰爭進行到這個地步,本身就意味著失敗。

  試問叛軍興起之初,朝廷國力最為強大,叛軍勢力最為薄弱,叛軍做什么都錯、官軍做什么都對,即便如此,還是讓叛軍活了下來,以如今局面,朝廷還能贏嗎?

  劉承宗不能理解這種感覺,他向后輕輕靠著,道:“這場仗的罪責不在我,真要說我有什么罪過,那也只是讓六旬高齡的楊老爺一路辛苦奔波,老總督來見我,總不會是為了說個笑話給我聽吧?”

  楊鶴皺眉道:“怎么叫說笑?”

  “效力疆場,呵。”劉承宗笑了一聲,問道:“難道老總督到如今還不明白,不是我們有問題,是朝廷有問題嗎?”

  劉承宗說著起身,在軍帳案頭取過承運交給他的報告,摔在楊鶴面前的茶案上,道:“三鎮總兵大營,兩萬余兵出征,存糧僅兩千余石,僅夠十日吃用;我的兵破一百七十八家,搬回糧食四十萬石!”

  楊鶴猛地抬頭,一瞬間太多思緒,以至于欲言又止。

  他做過三邊總督,對陜西人口如數家珍,臨洮府人口不多,有十四萬口、七千七百余戶。

  劉承宗攻破一百七十八家,就掠得四十萬石糧食,顯然是搶了臨洮府最富有的一百多家。

  楊鶴倒吸一口冷氣,緩緩呼出,問道:“你是專門找到這些人搶掠?”

  劉承宗重新坐下,冷哼一聲,道:“不找他們找誰,平民百姓被皇上收稅已經夠遭罪了。”

  楊鶴皺起眉頭道:“劉將軍,你這么說未免太過薄情,皇上對你可謂仁至義盡。”

  “皇上挺努力,我很同情他,但要說仁至義盡,這話該我說,我進西海,是對他仁至義盡。”

  劉承宗很認真地看著楊鶴:“大明沒救了,三年前有些話我不能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當天崩地陷,誰能活億萬兆黎,誰才算對皇上仁至義盡。”

  “你……”楊鶴聽了這話猛地一抖,差點翻過去:“你這話什么意思?”

  劉承宗攤手道:“整個蘭州和臨洮府有多少畝田地,伱比我更清楚,這里一年的收成也不過二百萬石,一百七十八家卻有五十萬石糧食,我給百姓分十萬石還能留四十萬石,這難道還不清楚嗎?朝廷是死局。”

  作為舊秩序的維護者,朝廷永遠都動不了這些人倉庫里的錢糧。

  不因為他們是官員家庭,也不因為他們是和官府勾結的商賈,更不因為他們是左右地方輿論的地主,而是非常單純的因為合法。

  即使有些錢糧土地的來路也許不合法,但擁有錢糧土地的結果是合法的。

  朝廷有朝廷的稅法,只要人家把稅交了,剩下的錢糧就是爛了,也是合法的。

  有一萬畝地的大戶,給朝廷交了三百四十四石糧、納了九十兩的九厘銀,納稅交糧的義務就完成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財產。

  后金可以搶,劉承宗可以搶,農民軍也可以搶,誰都可以搶……唯獨崇禎皇帝不能搶。

  因為地主可以給佃戶定租子、也可以欺負佃戶把佃戶逼得斷子絕孫,但從來沒有地主搶佃戶的。

  劉承宗對楊鶴道:“你想想,蘭州左近如此光景,當旱災來臨,會發生什么?”

  楊鶴才不管還能發生什么,他只想把耳朵閉起來。

  皇上讓他來問責劉承宗,他覺得問責沒啥用,只打算讓劉承宗退軍,如今可好,劉承宗直接給他來了一波大預言,就連他都覺得劉承宗說的有些道理了。

  再聽下去,他不就成劉承宗的禮部尚書了嗎?

  他恢復清醒,不再被劉承宗牽著鼻子走,斷然道:“蘭州沒有旱災,劉將軍也不能再繼續進兵,退軍吧。”

  劉承宗輕松了,對楊鶴問道:“所以你才這個時候過來吧,仗打完了,過來勸我退軍?”

  楊鶴點點頭,對劉承宗問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青海給你青海,陜西處處鬧旱,你打進來也養不活人。”

  聽著楊鶴這么無奈的說話,劉承宗非常想笑,很明顯,楊鶴或者說朝廷,拿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

  劉承宗到這會還沒退兵,只是為了等錢糧運回河湟,不過他不介意再找朝廷要點好處,畢竟賠款他們也賠不起、錢糧自己也弄到手了,他抬手道:“要我退軍容易,三個要求。”

  楊鶴點頭道:“你說,我會轉告朝廷。”

  “你不用轉告不轉告,這三個事要求都不高,辦不到就繼續打,我相信鞏昌府能給我更多的錢糧。”

  劉承宗說罷,也不管楊鶴表情,直接了當道:“第一,此戰之起,皆因陜西閉鎖黃河,今后蘭州與河湟貿易,陜西不得阻攔,否則就是逼我東征。”

  “第二,蘭州的城堡既然已經平了,就不要再建了,建了也沒用,既然東邊有事,就讓朝廷專心東事。”

  “至于第三,給我送番薯和土豆過來,我的人吃不飽就只能打仗,吃飽就沒事了,只要是能種的東西,都給我送來……別想餓死我,誰想餓死我,先死的一定是他。”

  劉承宗說罷,抬手在案上輕敲兩下:“什么時候把土豆和番薯給我送來,我什么時候退進河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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