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五百零三章 偶然
  劉承宗抵達涼州城前的那個夜晚,涼州城西門外的兩軍鬼兵打亂了。

  但也沒完全亂,兩支鬼兵的目標都很明確,涼州鬼兵想沖進甕城,甘州鬼兵則想把涼州鬼兵摁住,弄到城外去。

  對甘州兵來說,這座城他們混不進去,因為洪承疇的規定是鬼兵回城,先在月城待著,由鬼兵隊長帶著進甕城,再由城內原屬隊長喊名,進城歸隊。

  甘州兵連月城都進不去。

  甕城是城門位置修的外城,本質上就八個字:甕中捉鱉,關門打狗。

  有些交通便利的內陸大城,整個城池防御體系的防御功能向民用便利讓步,就會把甕城門修在正面,以方便行人通行,而正規用于軍事防御的甕城,城門往往開在側面。

  就比如涼州的西門在正西,但西門外凸出包裹了一圈甕城,甕城的城門就開在南面,而西甕城外面,又設立了月城。

  月城類似甕城的小甕城,但它又和甕城的設計目的不同,月城墻的高度比主城墻低得多,城內面積也非常小,深不足五米、闊不過四十多米,幾乎可以說就是城墻包裹著一條小過道。

  涼州是唐代古城,雖然在萬歷二年才包了磚,但它的修造邏輯是老式城墻,修筑它的人是隋末唐初割據河西短暫稱帝的李軌。

  那個年代投石炮并未大行于世,群雄爭霸時期又對城防修筑格外上心,因此這座城墻就突出兩個字,高和厚。

  當時這座城高四丈八尺、城墻基厚八丈;到了明初,都指揮使濮英又給它增筑三尺,高度達到了五丈一尺,等到萬歷二年全面包磚。

  這種墻基厚度,基本上已經不能被稱作是墻了,毫不客氣的說,它是一座趴在地上的山嵴。

  因此看起來格外雄偉壯觀,像這樣高大的城墻在回回炮盛行的年代,幾乎都被摧毀了,到如今城墻一般低矮的兩丈、高大的也就三丈,在戰火中幸存下來的涼州城毫無疑問是個怪物。

  而西門防御體系是明初威震西北的西寧侯宋成所修,當時應用于戰場的火器射程還較近,月城墻低矮且較小,才能保證甕城墻上的守軍能和月城守軍同時射擊城外來犯之敵。

  除此之外,月城門開在北邊。

  這就意味著一支軍隊攻城,在填城壕、破羊馬墻、過吊橋,艱難抵達涼州城正西之后,他們的面前沒有城門,只有一堵八米高、二十幾米厚的月城墻,在它后邊還有一座十六米高、二十幾米厚的甕城墻。

  前后高低兩座城墻上,守軍正在瘋狂拋灑箭失、槍炮彈。

  在遭受月城、甕城、兩側城墻馬面的守軍密集攻擊之后,攻城軍隊繞著城墻往北走,開始攻打開向正北的月城門。

  好不容易打開城門,里面是非常狹窄的月城,僅容六七人并行,大軍在月城外尬住了,絕大多數攻城器械都無法從月城通過,一股股小隊往月城里進,被月城四面的守軍狂轟亂炸,穿過四十多米的月城,一路走到南邊,才能攻打向南開的甕城門。

  攻勢到這基本上就停住了,就進月城這點兒人,怎么能打破甕城門?就算打破了,有月城這個控制人流量的小城在,甕城上的守軍殺敵效率必然超過攻軍的補充速度。

  這也是洪承疇命令涼州守軍把外城門時開時關的底氣,我城門開著,你隨時往里進,反正進來就是送死。

  城門打不破,就得攻城墻,上窄下寬、最下方足有二十多米厚的包磚夯土城墻等著攻呢,它的底兒比朱元章的南京城墻還厚。

  這座城,幾百個步兵混進月城,就是送死。

  蜂尾針沒那么大見識,但涼州城的布防圖早就發遍全軍,何況劉承宗也沒讓他攻城,他只是起了玩心,用鬼兵逗逗守軍的鬼兵,看看誰才是鬼。

  兩軍在城外借著篝火光亮亂戰,打到一處,雙方火炮都不敢向他們射擊,逃到城門的鬼兵叫門,守軍也不敢放他們進去,一直等到雙方打累了,跑得跑散的散,甘州營的鬼兵也攜俘虜降兵撤出戰場,城內才勉強收容了不到一百人進城。

  當天夜里,李鴻嗣就決定,再也不跟劉承宗的軍隊玩心眼兒了,你們在城外愛咋折騰咋折騰,我不出去還不行嗎?

  結果第二天,剛睡著的李鴻嗣就被接替他的柳紹宗喊了起來:“大帥,城外賊兵拉了門紅夷炮過來!”

  李鴻嗣很長時間沒好好睡過覺了,嚴重缺覺兒,被吵醒那起床氣曾一下就上來了,火道:“紅夷炮誰沒見過,我手上還有三位平賊小將軍呢,劉承宗有紅夷炮,我知道!”

  提起了平賊小將軍,李鴻嗣更生氣了,那本來就是他彷制的高迎祥版獅子炮,本來有二十門,在陜西平叛戰爭中無往不利,歷年戰時毀了十門,甘州一場亂戰,打完仗退下來就剩三門了。

  他退到涼州衛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軍匠拿著炮做泥模,如今晾曬的泥模都快能用了,他要再造三十門出來,這種炮他用慣了,威力合適、順手又放心。

  但人家柳紹宗不知道劉承宗紅夷炮,一聽就瞪了眼:大帥很懂啊。

  他連忙道:“那大帥你知不知道,你的平賊將軍,跟劉承宗的賊將軍,有啥不一樣?”

  李鴻嗣自問也是西北對元帥府軍備比較了解的人,信口拈來道:“平賊將軍比他的賊將軍大!”

  這話確實沒說錯,平賊小將軍彷制的是高迎祥版的獅子炮,三百斤;劉承宗列裝的銅獅子炮,是后來的流寇改良版,二百斤,威力和射程都略差,但是對后勤要求低,機動性更高。

  柳紹宗聞言,神情有些古怪:“那大帥還是隨我登西城墻吧,他的賊將軍比你的大,大太多了。”

  李鴻嗣登城,就發現城外從早前的兩三千人輪換的圍城營地,變成無邊無沿的萬眾連營,前線的軍隊也零零散散地推進至離城四里,數不清的軍士正埋頭苦干,把幾座營連接起來,形成縱橫交錯的壕溝。

  在那些壕溝最前沿,只是粗略一掃,他就看見許多元帥府軍官模樣的人端著望遠鏡看向城頭。

  隨著柳紹宗的指引,李鴻嗣終于看見他口中劉承宗的賊將軍,那是一門體形近丈的生鐵大炮,使用元帥軍招牌式的雙輪炮車,車輪寬得像柱子一樣,成群結隊的士兵正在幫那門大炮調整炮口。

  李鴻嗣只是看了一眼,眼珠子就在那門炮上挪不開了。

  他并不是沒見過這樣的炮,見過,大明在中央層面第一次彷制紅夷炮,彷制的就是這種口徑、長度的大炮,從船上搬下來的。

  單在去年,朝廷給宣府一鎮,就調了西洋炮一百三十七位,硝石十四萬斤,但是在野戰,尤其是西北戰場上,根本用不著這樣的炮……這玩意在官軍手上根本用不著。

  以至于李鴻嗣腦袋里,壓根就沒有這種炮出現在戰場上的概念。

  正當他因為劉承宗的二十斤大炮感到震驚的時候,劉承宗在城外端著望遠鏡,也陷入對涼州城的迷湖里——啥年代了,咋還有這么高的城呢?

  涼州古城對這個時代的將領來說,誰見了誰迷湖。

  軍事技術的發展,一直是成體系的因敵制宜,有矛就有盾,絕大多數時間實現動態的攻守平衡,當某個技術取得巨大進步,就會在短時間里打破平衡,但最終隨著技術擴散,平衡還是會回來。

  城墻也是如此,在那個主要依靠攻城塔等方式壓制城頭守軍的時代,城墻是越修越高,這座涼州城就是那個時代的遺跡,但這一趨勢被蒙古人大量使用的回回炮改變了。

  越高的城墻,意味著底基越厚,上面越薄,而且越容易被投石炮打出來的巨石擊中……到明代負責防守和壓制城頭兵器的基本上都是火炮。

  壓制能力變強了,防守能力也變強了,這個時候再花費大量精力讓城墻高上那么一丈兩丈,能起到的意義不大,性價比變低了。

  因此現在的縣城、衛城墻基本上都是兩丈來高就夠用了。

  劉承宗端著望遠鏡仔仔細細盯著這座城池,緩緩搖頭道:“這是一座遺跡,象征大明三大武功的遺跡。”

  立在身側跟劉承宗講述昨夜鬼兵亂戰情況的蜂尾針,聽到這句感慨,不由得好奇問道:“大帥說的是,三大征?”

  “三大征?”劉承宗笑著搖搖頭,指著涼州城解釋道:“這是座古城,只有古城才會把城墻修得這么高,我說的是明初光復燕云、云貴與河西。”

  “河西從巨唐的歸義軍節度使;燕云十六州從石敬瑭割地求援,都是淪落胡塵數百年,明軍從關中進軍河西,要專門設立翻譯館,我在新城府上還有一本當時編的《河西譯語》,光復河西、燕云,幾乎是重新開始的域外遠征。”

  “現在,河西所有人,老祖宗都是從沃野千里的中原腹地,帶著婆姨娃娃卷鋪蓋,跑到邊疆殺韃子吃沙子的好漢。”

  說罷,劉承宗拍拍蜂尾針的肩膀,笑道:“閑暇多讀書……這座城的守將是誰?”

  “丁國棟說白天是個叫柳紹宗的,我晚上對的是副總兵李鴻嗣,要不末將去把夜里俘虜那個唐明世叫醒問問?”

  提到唐明世,劉承宗不禁露出笑容,擺手道:“別叫他了,找個人,到城下送封信。”

  唐明世是老倒霉蛋兒了,凌晨挨了一棒子,睡的可香了,到現在還沒醒。

  劉承宗估計他挨的那一骨朵沒啥事,就是這幾天被蜂尾針和丁國棟折騰的天天不敢睡覺,如今被俘,既不愿被逼問情報,還能能好好補補覺,所以就蒙頭使勁兒睡了。

  所以他也沒有叫醒唐明世的想法,就想著讓他睡,看他能睡多久。

  片刻之后,一封書信被元帥軍的甲士射到月城上,很快守軍就拿著書信找到李鴻嗣和柳紹宗,道:“大帥,敵軍寫給柳將軍的信。”

  李鴻嗣沒有多說,接過書信直接遞給柳紹宗,道:“看看寫的啥。”

  柳紹宗拆了書信,信的內容很短,看上去就短短幾句話,卻讓他的表情像吃了蒼蠅一樣,從頭惡心到尾,最后更是干脆甩手把信遞給李鴻嗣:“大帥看吧,這個家伙是有……是真有禮貌啊!”

  李鴻嗣一看書信抬頭就樂了,在駱駝城的時候劉承宗也派人給過他一封勸降信,信上也是兄長來兄長去的,叫他投降。

  如今這封信雖然不是讓柳紹宗投降,但用詞依然很親切,大概意思就是說他對涼州城沒有惡意,你們不愿投降就算了。

  不過軍中偶然鑄成新炮一位,尚未試炮不敢批量制模,想到涼州城堅就來一試;一刻之后放上三炮,為免誤傷,萬望兄長暫將西城守軍撤去,以免傷了和氣,弟不勝感激。

  看完書信的李鴻嗣都被氣笑了,拿著信對柳紹宗道:“他還偶然鑄成火炮一位,偶然?”

  說得好像這炮是撿來的一樣,擱這兒合成兵器呢,鑄炮開泥模都不知道自己造的是啥?

  柳紹宗面無表情道:“這是告知你我,他軍中能鑄大炮,且準備大量鑄造重炮……耀武揚威呢。”

  “正是如此。”李鴻嗣點頭道:“從他進嘉峪關我就跟他打,看見他書信不是一次兩次了,就是三板斧,一是最擅折節下士,勸降信把人捧得迷湖;二是兵將用命,擅長用人死力,畢竟誰愿意給他帶兵賣命,他是真喊人兄長,我聽人說,他在軍中也這樣,帶兵的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兄長。”

  柳紹宗問道:“第三呢?”

  “第三?”李鴻嗣笑笑,道:“第三是擅長用炮,一旦迷魂湯沒灌成,就拉出幾十位神器把人轟個七葷八素……我估計,他這會手里已經有陰干的重炮泥模了。”

  “那他要是真在城下鑄炮,鑄出一堆這玩意。”柳紹宗搖頭道:“涼州城恐怕不好守,這城太高了。”

  “沒事。”

  李鴻嗣搖頭道:“憨汗是聰明人,極愛名聲,想必已經知道城內糧草不多,奪城于他并無好處,拉出炮來只是想恐嚇震懾我等罷了,這樣,我們拖一拖,回信讓林參將來寫。”

  林參將是放棄車營裝備,成建制撤出戰場的林成棟,此時也在城上,聞言問道:“大帥這話的意思是?”

  “你既非官職最高者,也不是涼州守將,就算回信給他約定什么,我們都知道是緩兵之計,朝廷不會怪罪。”

  李鴻嗣道:“你就寫信告訴他,現在守將是你,涼州也無意與他為敵,讓他斷隴去,若能把朝廷天軍阻擋于固原以東,那涼州就投降了……他連古浪峽都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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