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才是深秋時節，可長安的天卻總似攏著一層厚重的云霧，灰蒙蒙的天瞧著總讓人覺得心里不亮堂。
都倒是“一場秋雨一場寒”，才將將下了幾場牛毛細雨，風里的寒氣一下子就生了起來，能吹進人的骨頭縫里似的。
“熱湯飲子嘞！熱湯飲子！紅番瓜熱湯飲子，一文錢一碗，物美價好，客官，來一碗？”
“炊餅！剛出鍋的熱炊餅！皮薄餡大的熱饅頭嘞！兩文錢一個，五文錢三個，香噴噴的紅番瓜饅頭嘞！”
“紅香堂新出的西域番瓜香膏，一盒只要十五文，各位娘子，走過路過可千萬莫要錯過，這可是西域來的寶貝，用了保管你玉肌生香哩！”
“王氏布莊新來了上好的西域料子！軟煙羅、菩薩布、用紅番瓜染的大紅布，顏色美得很！大嫂、嬸子們，誰家里若是有出閣的小娘子，可要早早備下啊！”
“這風吹的骨頭涼，不如進來嘗一嘗俺家的水盆羊，瞧一瞧嘞看一看，這水盆羊實在不貴——”
東坊西市的各大食肆吆喝起來，不少鋪子都早早摘了【冰酥酪】、【酥山】、【蜜豆夫人】等夏日吃食的招牌，取而代之的則是姜梨湯、蜂蜜熱飲子、糖梨水這些更受歡迎的小食。
夏日里遭人嫌棄的面點鋪子如今搖身一變，倒成了百姓最喜歡的實惠去處——只消花上三五文錢，就能得一碗熱氣騰騰的鮮肉湯餅。
煮熟的湯餅盛進碗里，上頭放些煮入味的蘿茯（蘿卜）、豆芽兒，再美美地澆上一勺剛出鍋的肉湯，就這么抱著碗唏哩呼嚕吃下去，整個人身體燙通透了，連胃都是暖的。
如果手頭寬裕些，那就花十個錢去隔壁鋪子叫上一碗烀得湯鮮肉濃的煮羊湯，帶皮煮的羊肉皮酥骨爛，稍稍抿一口都能化了，大塊的豆腐在湯底里滾了又滾，此時吃早已經沒了原先的豆腥味，湯底鮮濃味美，喝一口能把人眉毛鮮掉。
會吃的人還不著急吃肉喝湯，一定要尋個跑腿的小子，叫他去城西坊市口買上幾張剛出爐的胡餅，再去隔壁人家討要一頭生蒜。
喝羊湯先吃肉，等碗里只剩半碗湯，喊老板娘再加一勺熱滾滾的湯，然后把胡餅掰碎了泡進湯里，這時候再就著生蒜吃被羊湯浸潤了的胡餅。
嚯！
這一口下去，給個神仙可都不換。
若是不想吃面食，那也有好去處，沿著化生寺前頭走上一段路，便能瞧見一整條街都是做吃食生意的。
賣豆腐的丁家，他家豆腐熬的最好，吃起來又香又嫩、賣饅頭的金家，她家的肉饅頭皮薄餡多，咬一口滿嘴流油。
專賣羊肉的胡屠戶家，他家羊肉現宰現殺，最是新鮮不過，現場支一口大鍋煮，羊肉鮮嫩多汁，若是能饒一碗熱湯，上頭多多灑些芫荽（香菜），這一口下去，滿身的寒氣都消了。
還有張家的羊肉水飯、馬家的櫻桃畢羅、湯家的熱梨飲子、王家的生牛乳膏子、錢家的葫蘆雞，八寶鴨子、趙家的油炸糕……
保管你是扶墻進，扶墻出。
可你要是問這一帶哪家食肆手藝最好，吃食最難得，保管所有店家都樂呵呵地告訴你，還得是街口那家掛著白底藍幡子的山海食肆最好吃。
無論是長安時下最新鮮的西域紅番瓜，還是山里黃枇杷、黑李子、酥皮梨、紅沙果、黃櫻桃、野山羊、野雞、野鹿這樣的山珍，亦或者是洞庭紅鯉魚、太湖生蟹、黃河鯉魚、東海珍珠這些海味，只要你有銀子，這家店里都能吃得到。
可食肆主人實在是憊懶，一月里能有四五天開張便已經是勤懇了，若是食客來得不巧，便只能撞見鐵將軍鎖門，只能聞著店里飄出的香味垂涎三尺——
實在是辛酸至極。
……
……
“咕嘟咕嘟咕嘟——”
食肆里頭同樣熱鬧，大堂里兩張桌子被拼到一處，上頭端端正正放了一口黃澄澄的銅鍋。
鍋底下是一團愈發圓潤的火精，鍋里是滿滿當當紅彤彤的番茄湯底，大塊大塊的牛肉在里頭翻滾，熱氣升騰間，還能瞧見白蘿卜、土豆、玉米等食材也在鍋中同煮。
剛剛被揍過的墨玄滿臉戾氣，盯著鍋里浮浮沉沉的食材惡狠狠道：
“快點快點，誰下的菘菜（白菜）葉子，都要煮爛了！哪個好妖怪吃鍋子煮素菜啊？！”
盤腿飄在半空的紅孩兒冷哼一聲，舉著筷子翻了個白眼兒：
“你這小黑龍，正是你爺爺我下的，你待如何？當真是不懂吃，這菘菜葉子就要煮的軟爛入味才好吃，你當誰都同你一樣，肉還沒熟就吞吃下肚，簡直是牛嚼牡丹！活該叫小鳳凰打一通！”
“你還說我？”
墨玄兩只眼睛瞪得同牛眼一樣，指了指在坐的其他人：
“三太子也就算了，老鼠精吃肉也不打緊，狐貍叔侄也算是有些苦勞。
你是實打實的善財童子，生身父母一個是羅剎，一個是牛身成妖，你如何混在這里騙吃騙喝，這可是娘子替俺準備的接風宴！”
順著他指的方向瞧過去，身穿常服的哪吒一臉淡定，夾了一筷子牛肉給身高夠不到的黛紫。
沉香捏著勺子往剛蒸好的米飯上澆番茄湯，跟他隔了一個空位的老鼠精白團兒全程低頭啃玉米，不敢去看哪吒，手里的玉米都差點啃出火星來。
胡四郎跟胡十一娘忽然被點名，戰戰兢兢地擠出一個笑來。
徐娘子喊他們叔侄二人來吃鍋子，可沒說三太子跟善財童子也在啊！
——這位當初扒龍皮抽龍筋的傳奇故事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別說是龍族了，他們狐妖也怕啊。
“無知小妖，蠢笨如豬。”
紅孩兒翻了個身，隔空一吸，墨玄碗里的牛肉便落進他嘴里，牛骨頭被他嚼得“嘎嘣嘎嘣”直響：
“我父乃是神牛，豈是這些凡間未開智的生靈可比擬的，難不成你就沒吃過海中同類？
再說了，不過是從長安到昆侖山走了一遭，護送些瓜果蔬菜，在你嘴里卻好似當初圣僧取經一般艱辛？果真是法力低微的小妖。”
這一龍一童，未熟絡時還勉強能客客氣氣相處，相熟之后卻總是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肯讓誰。
倆人一個是東海龍主最疼愛的小兒子，一個是觀音座下善財童子，居然能就著“煮火鍋到底要不要吃素菜”這件事吵起來，也著實奇葩。
沉香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趁兩人爭吵時撈牛肉，好些大塊的牛肉都被他撈進徐米露的盤子里，他才滿意極了，轉身沖著后頭喊人：
“師姐，黛紫又往火鍋里頭下螞蚱了。”
“黛紫！我說了多少次，外頭抓的螞蚱不衛生，你要是想吃等明年咱們自己養……墨玄，紅孩兒，不許打架，你倆要是把鍋子掀了就自己單開一桌坐著吃……哎哎哎，哪吒，倒是不必用混天綾捆他倆……”
在后廚片牛肉的徐米露火速趕來，總算是結束了這混亂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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