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州城,顯得異常燥熱。
蟬鳴聒噪,男人們便都赤著上身在街上走。
大多數都是做勞力的漢子,肩膀搭著一條毛巾,可攔不住汗珠一個勁兒的往下滾。
城南的巷子里還算寬敞,近年來張家酒肆的生意倒是越發的好了。
偌大的宅邸,亮堂堂的,張家的小少爺如今已經能下地到處跑了。
幾個教書的先生,常頭疼地追在小少爺的屁股后面,一個勁兒的嚷。
這時候的老陳頭,便坐在大門的門檻上,露出一嘴黃牙,不住地笑。
胖嘟嘟的張庭生脖子上掛著一塊長命鎖。
下人們都知道,那是陸先生送的,寓意是保佑著孩子長命百歲。
此時,那長命鎖搖晃著,發出清脆的響聲。
小少爺的腰間還別著一塊晶瑩的玉佩,在日光下越發的耀眼。
老陳頭“吧嗒吧嗒”抽著煙葉,臉上的皺紋像綻開的雛菊一般。
小少爺光著腳丫子一路跑了過來,朝著老陳頭喊。
“陳爺爺救我,我不要念書,不要念書!”
張庭生滿臉的稚氣,如今的他哪里聽得懂那些酸腐的儒家話?
哪怕去陪著爹爹釀酒,也比在書桌前打瞌睡來的有意思。
老陳頭朝著幾個追來的先生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笑著將他拉了過來,撫著小少爺的頭頂,和藹道。
“這可由不得你。”
“想要有出息,就得念書。”
張庭生鼓著腮幫子,賭氣道。
“那我不想有出息!”
老陳頭哈哈大笑。
“我小時候也這么說,可一說這話總是要挨打的。”
張庭生瞪大了黑溜溜的眼睛道。
“陳爺爺也挨過打?”
老陳頭連聲道。
“挨過,挨過。”
“小時候爺爺家里的先生打人可痛哩!”
“一戒尺下去,手心都要流血。”
張庭生嚇了一跳,抓著老陳頭那粗糙的手掌道。
“那可疼了,等我長大了,就幫爺爺報仇!”
聽到這話,老陳頭忍俊不禁,終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拉著張庭生的小手道。
“用不著,用不著,打爺爺的那老先生啊,已經埋在土里了。”
他瞅了一眼小少爺腰間的玉佩,忽而道。
“庭生啊,你就那么不想念書?”
張庭生用力的點了點頭。
“不念,不念!”
“那你想做什么?”
“唔,放風箏,捏泥人兒!”
“就這些?”
“還有見一見陸先生!”
張庭生眼里放光,脆生生道。
“爹爹和下人們總說,我這條命是陸先生給的,可我一次都沒見過他!”
“有人說他是天上的神仙,也有人說他是人間的大俠,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
那是流傳在南州,一個猴子的故事,年幼的張庭生,常把里面的猴頭和陸無生結合在一起。
總以為他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他搖晃著那長命鎖,眼神又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小時候阿爹總說,我以后要是遇到了危險,就舉著這長命鎖,大喊三聲。”
“陸先生就會出來救我。”
“可我和別人打架的時候,喊了好多次陸先生都沒有來。”
張庭生有些失落。
他如今年紀不大,個頭又小,和別的孩子打起架來,總是吃虧。
老陳頭笑呵呵地摸著他的腦袋和藹道。
“庭生啊,陸先生給你這長命鎖,可不是讓你這樣用的。”
張庭生眨了眨眼。
“那什么時候才能有用?”
老陳頭想了許久,又望了一眼遠處的問君山。
這才幽幽道。
“等你真正需要他的時候。”
張庭生不理解,只賭氣般和老陳頭并排坐在門檻上。
他是聽著陸無生的故事長大的,年幼時候的崇拜,就好似一顆不斷發芽的種子,日益強大。
或許有一天,會變成一棵樹,變成一座山,變成一道無法越過的關隘。
而如今的張庭生還不明白,他想要翻越想要成為的那座山,有多么巍峨。
乃至于后來,他成圣斬天的那條路,走得極為辛苦。
院子里的吵嚷聲,驚動了里屋的張進財。
或許是有教書的夫子去稟告,所以白胖圓潤的老掌柜,如一枚銅錢般溜了出來。
他提著舀酒的小斗,氣得臉頰通紅。
嚇得張庭生直往老陳頭身后鉆,顯然是沒少挨打。
“陳老,您別護著他!”
“一個月了,連半首詩都背不出來!”
張庭生躲在老陳頭身后,伸著脖子喊。
“爹爹胡說,半首我還是會的!”
張進財氣的火冒三丈,舉著那舀酒的小斗道。
“好好好,那你說,笑問客從何處來的下一句是什么?”
小少爺支支吾吾,想了半天,硬是記不起來。
眼看著暴怒的張進財像沸水里的湯圓般沖將過來,小臉頓時一白。
只好哭著朝門外笨去,一邊大喊道。
“陳爺爺救命!”
巷子里頓時雞飛狗跳,張進財氣得就要追出去,卻被老陳頭喊住了。
“康翀,由他去吧。”
蒼老和藹的聲音響起,令張進財不由得腳步一頓。
康翀是他的小名,因為太過拗口,又被人說太不吉利的緣故,便再也沒用過了。
這世上除了老陳頭和他,再沒有第三個人,知曉這個名字。
“陳老……”
他抬起圓潤的臉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老陳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從門檻上站起。
“多少年沒這樣喊你了。”
“我來張家時,你也不過和庭生一般大。”
“那時候你爹也逼著你念書,可學了許久,連名字都不會寫。”
張進財有些不好意思道。
“陳老,是那我名字太難寫。”
“再說了,我也不是讀書的那塊料。”
“可庭生不一樣,這孩子生來就聰慧,出息可要比我大多了!”
老陳頭望著遠處的天穹搖頭不言,卻把話鋒一轉道。
“我要走了。”
張進財一驚道。
“陳老這是要往哪里去?”
“聽說南州外面在打仗,可亂的很。”
“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周的地方?”
“只要您開口,我……”
陳老在張家待了足有五十年了,在張進財眼中,他不是什么下人。
而是如同父親一般的長輩。
他雖不知對方為何一直留在張家,可這么些年來,只要張家有一口吃的,就不會少他一份酒肉。
老陳頭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這幾十年好吃好喝,你張家沒虧待我。”
“只是這人老了,沒多少日子了,就想出去看一看。”
“見一見那些老朋友,老伙計。”
“我這臨走沒什么能留下的。”
“把這個留給庭生吧,若是日后他去京都了,用得著。”
老陳頭取下了一旁的門栓,方形的長木被鑿開,露出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鐵劍。
在劍柄的末端,刻著幾個模糊的小字。
新元七年,以此劍入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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