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深處有一座仙墓,這是眾人皆知的秘密。

  千百年來,無數的強者奔赴大漠,卻沒有人真的見過仙山的真面目。

  陳仲元的話自然是沒有人信的,他若真知道仙山的去處,應當直奔仙墓,何必留在這荒城。

  臺下嗤笑聲不斷,唯有林九川挑了挑眉頭。

  “我死前托你斬仙,這不像我做出來的事。”

  他搖了搖頭,忽而笑著看向對方。

  “你我的交情有這么深?”

  他是個孤僻的人,在滄海邊上那些年,都沒有交下過朋友。

  后來以船槳磨刀,踏遍山川,也不曾有過什么摯友。

  對他而言,世間了無牽掛,唯有一把刀,和要奔赴的道。

  若以刀相托,寄以遺愿,他想不到是怎樣的情誼。

  兩人對視,陳仲元忽然低頭輕笑。

  “倒也沒這么深,仙山的十年里,我吃過你烤的魚,那是我修為全無的日子,頭頂一縷紅線,每日抽髓蝕骨,難有清醒時刻,全仰仗著你活命。”

  “那時候,仙山里總是大雪,日暮時分你會從仙山上下來,好多次命懸一線,渾身是血,只倒在山口,抱著一口刀,嘴里不知唱著什么曲兒。”

  “后來,你說那是滄海的漁歌,出海的捕魚人每次從大海里生還,都會唱這曲子慶祝。”

  “你日復一日,抱著那口刀朝著仙山進發,像茫茫雪山里的一株野草,春秋去秋來,卻怎么也死不透。”

  “好多次,我都為你立了墳,可過不了幾天,你便從土坑里爬出來罵我。”

  “那些日子,我經常在山谷里尋找你奄奄一息的軀體。”

  “山澗中,懸崖下,但凡你去過的地方,我都去過。”

  “仙山四周的八位童子,生離死別,愛恨情仇,你挑戰了個遍,可終究沒能上到山頂。”

  “你是個怪人,屢戰屢敗,樂此不疲。”

  “在仙山的第十年,你成了圣,第一時間抱著你那口破刀奔去了山谷。”

  “按理來說,你不該死在仙山,八位童子尊者,你隨便挑戰一位也不會喪了命。”

  “可你卻偏偏選了死尊者,你對他說,朝聞道,夕可死。”

  “要用這一生參悟的這一刀斬開仙山,問問仙人你的道,是否超脫了這人間。”

  “死尊者沒有拒絕你的死志,我甚至覺得,是他用了神通讓你越發堅定了赴死的決心。”

  “情愿付出性命,斬出最為璀璨驚艷的一刀,在臨死前完成你一生的夙愿與追求。”

  “那一日,仙山被從中劈開,刀芒沖天,就連那八位仙童尊者都避退駭然。”

  “從那時候起,我便知道,這人間的刀法,再難有超越這一刀的存在。”

  “以凡人之力,撼動上仙,名曰——刀開天闕!”

  陳仲元聲音凌厲而豪邁,一番話下來,便引得整個斗場的兵刃都爭鳴作響。

  仿若萬千靈魂沸騰咆哮。

  而眾人瞠目結舌,只覺得荒誕且震撼。

  作為武夫,以身殉道光是想想便令人熱血翻滾。

  誰不曾在年少時候夢想刀光劍影,生死由天。

  可入了現實,發現這江湖并沒有那般爛漫。

  故事終究是故事,聽起來再令人向往也不是真實。

  因為沒人會真的因為武道而死,沒有人會成了圣,就放棄這大好的人間。

  朝聞道,夕死可矣,那都是講給少年聽的寓言故事。

  于是,斗場里嘲弄唾罵聲不斷。

  好好的廝殺賭斗,令人興奮的血腥場面,變成了枯燥無聊的說書。

  眾人冷笑著,像是一個個看著孩童扯謊的過來人。

  可簡陋酒棚里的武夫們沒有笑,臺上的林九川也沒有笑。

  他們只是望著陳仲元,一動不動。

  他們是一群,明知這是謊話,可聽上一萬遍,依舊還是會被打動的那種人。

  臺上的林九川沉默了許久,粗糙的大手摩挲著手里的那把船槳做成的刀。

  緩緩道。

  “故事很好聽,可若是你之前使出的那一道神通就能被稱為人間第一刀的話,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林九川是有些失望的,在對方的故事里,自己用了一生參悟出來的神通,只有這般威力。

  別說仙人,連還未入圣境的他都傷不了。

  那未免也太悲哀了。

  可除此之外,所有的細節他都覺得無比的真實。

  漁歌也好,自己赴死求道的舉動也好,罵人的口頭禪也好,都讓他覺得這些好像真的發生過。

  可唯有那最后一刀。

  能斬開仙山的一刀,怎會只有這般威能?

  刀開天闕的大成,若是只有這般水準,那便是個笑話。

  所以,這注定是一個謊言。

  想到這里,林九川無比的失望,緩緩將刀抽出,沒有再聽下去的耐心。

  他站起身來,將刀架在陳仲元的咽喉上,眼里恢復了冷冽。

  沉聲道。

  “故事講完了,除了那一刀外,我很喜歡。”

  “還有什么遺言?”

  陳仲元曬然一笑。

  “你說的對,那自然不是最巔峰的一刀。”

  “我說過,這一刀的代價,是性命。”

  “林兄問我遺愿,自然是有的。”

  陳仲元輕輕推開了對方的刀,站了起來,再度握緊了兵刃道。

  “我欲以性命讓林兄窺這神通的全貌,可我要做的事情,林兄是否能代我?”

  話落,全場嘩然,無數的看客們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此人莫不是瘋了,真要以性命托遺愿?”

  “手段,絕對是手段,他掐準了對方的性子,來斗這一場本就要死的局,就是為了最后這目的。”

  “可……可就算如此,也太過驚人了,那和以身殉道有什么區別?”

  “反正我是不信,這家伙絕對有什么手段和陰謀!”

  “沒錯,世間怎會有如此蠢人,若不為己天誅地滅,有什么比得上自己的性命更加值錢?”

  眾人呼吸急促,好似一個個歷經現實的過來人,在拆穿孩童的謊言后,發現對方說的是實話的氣急敗壞。

  他們不能接受,也不愿相信,真有人為所謂的道,所謂的心中信念而死。

  而令他們不安的,感到慌亂的,是他們年少時候,向往過,相信過這一切的自己。

  “嘩啦——”

  斗場里大風忽起,無數泛黃的紙錢飛舞起伏。

  林九川深深地望著對方,沒有再問對方的遺愿。

  只是干脆道。

  “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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