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應當是寂靜的,可對于樓古城里的江湖客們來說,并非如此。
在臨死前他們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梵音,如泣如訴的嗚咽。
漫天的紙錢飛啊飛啊,像是他們奔波于江湖,手里一直攥著的一把又一把銅錢。
輕飄飄的魂魄如煙塵般飄搖,如同他們這短暫似浮萍的一生,始終沒有落腳的地方。
可人總得有個去處,哪怕是死了,埋在土里,或者大漠的沙里也好。
死后是悵然的,有人想喝酒,有人想回故土,有人想見舊人,各有各的遺憾。
從大周南邊來的陳瞎子說,他想念家中的煙雨樓閣了。
那是他還沒丟掉雙眼的時候,南方的霧水一到了春天,便是白蒙蒙的一片紗。
小時候他赤著腳,踩過一家又一家的屋頂,青色的瓦片在腳底碎成一塊又一塊。
跛腳的邱木匠咧著嘴笑,他是從大周東北來的漢子。
身上據說背了十幾條官府的人命,追魂人一路攆他到大漠。
在這里一躲就是三十年。
他說,家里有三個小子,要是長到現在,可要比他還壯實了。
一名挎著刀的兵匪,努了努嘴。
猶豫了片刻,對著邱木匠道。
“別想了,你逃出來的第二年,滿門被殺。”
“那三個小崽子沒活下來。”
邱木匠身軀一抖,又把一張老臉垂下,不斷道。
“我知道,我知道。”
“我該回去的,我該回去的。”
他喃喃自語,像是丟了魂,好久都不曾開口。
黑暗里,有人喊著西北的號子,聲音如石砂般顆粒分明。
縮在角落的老乞丐問他。
“廊架山的漢子,不想著回去看你那老娘了?”
吆喝聲停了下來,回答道。
“回不去哩,回不去哩!”
“俺娘把我當英雄看,他在家里會和鄉親們說。”
“我的兒是響當當的大英雄,殺惡匪,懲貪官,四處為我這老婆子積德哩!”
“可俺沒面目見她,俺不曾做過什么好事。”
“殺人,劫財,為了活命,啥都干過了。”
那漢子長得憨厚,可樓古城里的人知曉,他的手段最狠,殺起人來,也是最快。
不少人聞言微微搖頭嘆息,一閉眼便見到了自己的一生。
沿著過往的軌跡,一下便見到了生命的盡頭。
陳瞎子最后還是選擇離開了大漠,在回南方的路上遭人暗算,死在了一首去往江南的客船。
邱木匠孽債纏身,那大周的追魂人還是來了,那是天羅地網,數百名好手圍困,終于是斬去了他的頭顱。
廊架山的憨厚漢子,殺人如麻,終是遇到了強者,劫財不成,反被取了性命,尸體被綁在馬后,拖行了三天三夜。
樓古城的老乞丐,壽元不多,年前時候據說也是一方巨擘,不知為何,只肯躲在這大漠荒城,不踏出半步。
最后在樓古城的地溝里死去,死時,身邊只有一只破碗,一片草席。
“這便是我等原本的宿命嗎?”
不少人苦笑搖頭,他們是江湖中人,哪怕是見慣了生死,可回顧自己的一生,卻依舊意難平。
就好似臨死前,他們似乎都說過。
若再來一次,該換個活法。
可世間,哪有那么多如果,大多數人的命運,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
他們是血里有風的浮萍,是刀口舔血的惡棍,是江湖里,人人得而誅之的模版惡人。
幽冥之中,不知何時大風忽起,虛空化作曠野平原,無數的蒿草橫飛。
凄涼的月色下,不知是誰在高呼——
策馬!策馬!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江湖俠客,在平原上縱馬飛馳,背后掛著斗笠,豪情萬丈,滿是風霜。
那聲影漸遠,可遼闊的曠野上,依舊回蕩著刀客的話。
他說。
策馬,策馬!
剎時間,無數的念頭在眾人腦海中升起。
他們想嘶吼,想咆哮,腦海中仿佛有一萬個聲音在喊——策馬,策馬!
眾人眼眶微紅,他們似乎感覺,自己這一生不能是這樣,也不該是這樣。
于是,他們閉眼,一下便見到了另外一幅畫面。
大風瀟瀟,人間萬里山河,有無數的背棺客。
他們不再停留樓古城,開始背著一口棺,云游這方世界。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目的,只是偶爾會聽到他們喊,策馬,策馬!
而后的千百年歲月里,不斷有人背棺證道,沒有人再詢問“策馬”的含義。
只是畫面中,他們依稀看見,有圣者壓境,覆滅了當年的樓古城。
斗場的廢墟中,一片寂靜,斷壁殘垣中一個又一個的江湖客醒來。
這一次,他們罕見的沒有高聲聒噪,只望向斗場里那搖搖欲墜的閣樓。
他們知曉,那些背棺的畫面,不是他們原來的宿命。
有人使了驚天的手段,改了他們往后的一生。
若要策馬,當記得今日之恩。
從今日起,他們不再是江湖中一個又一個的背景路人。
眾人摩挲著身旁的棺材。
那是陸無生這六十年來鑄造的杰作。
此時,矗立地面,似乎在等待著眾人的抉擇。
終于,有人背上了棺,朝著閣樓上,白發如瀑,面若枯槁的陸無生磕頭一拜,起身之后,再不言語,徑自離去。
紙錢從半空中不斷灑落,閣樓之下磕頭離去之人越來越多,仿若一場無聲的送行。
老天魔望著這一幕久久無言,對著陸無生道。
“你為這么多人改命,后世該出幾尊圣者?”
“若是一方道統,千年之后,又是怎樣恐怖的底蘊?”
陸無生沒有回他,只是沉默了良久道。
“我只想,人間數萬背棺客,千萬年后,能有一人能葬仙即可。”
老天魔搖頭,仙人哪有那般容易殺。
成圣和斬仙之間,還隔著數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望著斗場中,不斷離去的背棺人道。
“別說千年后,你如此改命,這樓古城馬上要遭劫了。”
“躲在暗處的那些仙人也好,圣者也好,都會露面。”
“希望你我能破得了這局,才能撐到千年后的鎮魔關,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陸無生聞言,目光凝重,落在了下方廢墟中,一名刀客的身上。
手握一柄船槳改制的木刀,身形魁梧,只是此時握著一把劍,仿若失了魂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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