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婢生子 > 243 離任回京(二合一)
  正統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山東布政司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晚一些。

  成敬回京之後,向明英宗朱祁鎮回稟了河工勘驗結果,並且坐實了魯王謀逆的罪狀。

  沒過多久,沈憶宸就接到了從京師傳來的急報,皇帝有令征召他回京複命,賜敕馳驛歸。

  這也就意味著,曆時一年零一個月的出鎮山東治水,到了結束的時候。

  撤走接旨的案臺,沈憶宸看著手中明黃色的卷軸,心中情緒百感交集。回想這一年多來的經曆,仿佛有種就在昨日的感覺,依舊在腦海中無法忘卻。

  站在大堂兩側的張秋鎮駐地官吏,聽完召令沈憶宸回京的聖旨後,臉上表情並無多少喜慶,心中也沒有很久之前想象的那般高興。

  想當初在沈憶宸手下辦事,每日都忙的要死要活,各種規章製度嚴格的令人頭皮發麻。不知有多少官吏差役,心中期盼著沈憶宸能早日滾回京師,自己等人就不用累的跟牲口似的。

  可人心是會變的,雙餉實發的激勵,不但能改善父母妻兒的生活,還不用頂著貪汙腐敗的罵名跟罪責。

  畢竟能成為造福一方的父母官,誰又願意成為那個被百姓戳脊梁骨罵的貪官汙吏?

  可餉銀俸祿能買來效力,卻買不來效忠。真正讓整個陽穀縣,乃至整個兗州府官吏改變態度的,還是靠沈憶宸自己以身作則,詮釋著什麼叫做言出必行!

  一年多下來,沒有外派京官的儀仗排場,沒有緋袍大員的貪圖享樂,更沒有高官重臣的高高在上。

  他們看在眼中的是,沈憶宸常年行走在河工現場,行走在鄉間田野。住的是張秋鎮簡陋民居,吃的那更是與河工民夫一致,整體待遇甚至不如一般的鄉紳大戶!

  並且從始至終,沈憶宸都沒有改變過。他沒有開過小灶,換過居所,更無什麼婢女侍妾。

  憑心而論,兗州府在沈憶宸手下任事的官吏,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他這般。堂堂僉都禦史都能如此,自己還有何臉麵去抱怨?

  隨著百萬流民逐漸安定下來,隨著河工大業逐漸穩定,隨著耕種生產逐漸恢複,兗州府的官吏們,開始品嚐到一種別樣的體驗。

  那就是百姓們不再畏官如畏虎,背後各種怨恨咒罵,相反很多時候會主動問候,把他們視為真正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這種尊重、崇敬帶來的成就感,是以前感受不到的。

  如今河工大局已定,各項忙碌事務開始大幅度削減,並且吏政清明,減少了很多重複混亂的政務。

  相比較一年多前,雙餉實發讓俸祿多拿了幾倍,官府事務卻少了一截,這種神奇的變化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卻在沈憶宸的手底下實現了。

  可是這一切的初始者,卻要離開了。

  沉寂許久,知縣薑沛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朝著沈憶宸拱手道:“僉憲回京,日後定當入閣拜相,下官在這裏提前恭賀僉憲。”

  有了薑沛帶頭,諸如陳濤等其他官吏,同樣紛紛拱手道:“恭賀僉憲。”

  隻不過他們的臉上,同樣是一抹苦笑。

  沈憶宸看著諸位下屬的表情,笑著開了一句玩笑道:“怎麼,本官要離任了,不應該開心一下嗎?”

  沈憶宸是笑著說出這句話,可聽到薑沛等人耳中,卻不知為何感到心頭一酸。

  “僉憲,實不相瞞,曾幾何時吾等盼著你離開。”

  “但現在,更多是不舍。”

  薑沛話音落下,可能是意識到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沒機會說了,其他官吏差役們紛紛直抒心意。

  “僉憲,下官真是好生不舍,當官這麼多年,未曾遇到像您這樣的好上官。”

  “是啊,忙歸忙,可心裏麵有股熱血,找回了當官的初心。”

  “是僉憲讓下官見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僉憲,下官將謹遵你的教誨,日後定以百姓為重!”

  聽著在場官員差役們的心聲,沈憶宸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隻能拱了拱手道:“能與諸位同僚共事,同樣是本官這輩子的榮幸,期望日後為官之路上能共勉,以百姓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吾等銘記於心!”

  大堂在場的官吏差役們,齊刷刷的朝著沈憶宸長鞠一躬,很多人不知在何時,眼眶已經紅了。

  既然已經收到回京聖旨,自然不能在山東地界多耽擱,接下來幾日沈憶宸把手頭上的事務,紛紛安排了下去,防止離任之後政務出現混亂。

  同時接管鈔關、鹽場的衛所軍士們,沈憶宸下令讓他們移交給當地官員,然後返回衛所駐地。這種非常手段,一旦沒有了僉都禦史的名號坐鎮,光靠著衛所將士們,是不可能長久控製下去。

  不得不說,這是沈憶宸心中的一個遺憾,憑借個人力量終究隻能改得了一時,改不了一世。

  隻期望自己離任之後,曾經的行政策略跟變化,能給接手官員帶來一些啟發,繼續保持山東的商路暢通,別一夜回到當初的起點。

  最後就是河工大業,沈憶宸上疏了一封奏章,舉薦陽穀縣主簿陳濤,越級擔任山東道都水清吏司郎中,主管山東地界水道河工。

  相信以治水功績,加之漕運的重要性,朝廷應該不會否決這個推薦。有陳濤接手日後的河堤防護,至少不用再擔心黃河潰堤決口的危機了。

  一切安排妥當,正統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沈憶宸率領著卞和、蒼火頭等親信,趁著天色微亮的曙光,離開了張秋鎮駐地。

  沈憶宸不打算驚動任何人,更沒打算舉辦隆重的離任儀式,悄悄的走了,正如當初悄悄的來。

  走出城門後,蒼火頭開口問道:“東主,我們一路還去驛站停歇嗎?”

  自從卞和擅自行事發生後,蒼火頭等護衛的福建礦工,正式拜沈憶宸為主,不再以沈公子相稱,而是改為了東主。

  另外朝廷旨意中的“賜敕馳驛歸”,意思是賞賜沈憶宸使用驛站返回的京師的權利。

  這種皇帝聖旨賞賜,可與自己前往驛站停歇的待遇不同,相當於明令告知沿途地方驛站官府,朝廷重臣要經過,得恭迎架侯盡顯恩榮!

  “不必了,過了張秋鎮就尋碼頭登船,走水路回京。”

  沈憶宸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官銜,再加上治水的不世之功,要是按照聖旨中的“馳驛歸”,接待規格不可能低到哪裏去,毫無疑問會給地方官府帶來極大的負擔。

  山東地界雖然在自己的治理下,相比較去年的慘狀恢複了不少,但終究不是什麼富庶之地,沈憶宸自然不會去做這種勞民傷財之事。

  “是,小的明白。”

  蒼火頭拱手稱是,可臉上卻出現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不僅僅是他,隨行人員聽到沈憶宸要走水路回京,均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

  張秋鎮除了主要的商埠碼頭外,還有不少民用碼頭,沈憶宸打算再租用一艘沙船,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可是還沒有走到碼頭,他就已經遠遠看到,碼頭處有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這副景象讓沈憶宸感到很疑惑,於是朝著身旁的卞和問道:“卞先生,張秋鎮現在如此繁榮了嗎,鎮外碼頭也這般熱鬧?”

  “屬下不知,可能年關將至貿易興盛,張秋鎮碼頭泊位不夠,有些商船選擇鎮外卸貨吧。”

  是嗎?

  沈憶宸帶著這種疑惑,一行人愈發靠近過去,很快黑壓壓的人群就能看清楚了。

  他們並不是什麼商賈,而是山東布政司的官吏跟百姓,站在碼頭附近一眼望不到盡頭,估摸著至少有數萬人。之前在朦朧晨曦的掩蓋下,沈憶宸還沒發現有這麼誇張。

  “這是?”

  沈憶宸滿臉詫異,他可是特地叮囑了蒼火頭等隨從,臨行那日要低調行事不擾民,這些人又是怎麼得知的?

  “東主,是小的酒後嘴沒有把關好,泄露了離任的行程,還請責罰!”

  還沒等沈憶宸回過神來,蒼火頭立馬拱手請罪,可臉上神情卻沒有絲毫認罪覺悟。

  酒後誤事?

  聽到這個理由,沈憶宸真是哭笑不得,蒼火頭這小子壓根就不怎麼喝酒,編也不會編個好的!

  “沈僉憲離任回京,本官在此祝一路青雲,前程似錦!”

  山東布政使洪英朝著沈憶宸拱手致敬,他的身後站著山東布政司官員,浩浩蕩蕩不下百人,目光所及一片緋袍!

  洪英的朝廷上疏,可以說幫沈憶宸當初擋住地方彈劾,起到了關鍵作用。特別是最後聯名王府長史簡寧,附議魯王謀逆,更有著一錘定音的效果。

  哪怕雙方並無多深交情,於情於理,沈憶宸都得表示感謝。

  “洪藩臺以及諸位同僚送行,真是受之不起,山東出鎮這段時日多有照拂,始終銘記於心,還請受本官一拜。”

  說罷,沈憶宸朝著洪英長鞠一躬,算是感謝他在關鍵時刻對自己的幫助。

  “沈僉憲毋需多禮,認真說起來,還是吾等眾人要感激你。”

  “上不負天下,下不負所學,本官同樣銘記於心!”

  洪英率領著布政司官員,朝著沈憶宸回了一禮,心中不由回想起那日商議彈劾魯王的場景。

  誰能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憑借著一腔孤勇熱血,真的參倒了魯王,蕩滌了山東這個渾濁黑暗的官場。

  日後大明的天下,至少會有著一抹不滅的光芒!

  “下官兗州知府何進,率領府衙官吏,恭送僉憲回京!”

  “下官東昌知府曹正,率領府衙官吏,恭送僉憲回京!”

  “下官青州知府鄧文彬,率領府衙官吏,恭送僉憲回京!”

  ……

  不僅僅是山東布政司官員到場,就連下屬六府知府,一個不少俱來到此地恭送沈憶宸離任回京。

  出鎮山東治水,沈憶宸拯救的並不僅僅是兗州一府之地,後續修築數百裏河堤,挖掘建造各種水利設施,庇護的是整個山東境內萬民。

  他們理應感激沈憶宸所做的一切!

  “卑職東昌衛權代千總伍東,率領東昌衛弟兄們,恭送僉憲回京!”

  “卑職泰安衛指揮僉事韓斌,率領泰安衛弟兄們,恭送僉憲回京!”

  “卑職濟南衛指揮僉事任旭,率領濟南衛弟兄們,恭送僉憲回京!”

  ……

  除了山東地方官員,曾經在沈憶宸手下辦事的衛所將領們,得知他即將要離任的消息後,同樣趕到了張秋鎮為他送行。

  並且相比較地方官,這些衛所的將士,對沈憶宸的感情要更深,要更加的崇拜敬仰。諸如伍東、韓斌這樣的七尺男兒,此刻都已經淚流滿麵,不忍與沈憶宸告別。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看著眼前的場景,沈憶宸同樣心頭一酸,語氣哽咽了起來。

  “諸位衛所弟兄們,本官出鎮山東這一年多來,你們辛苦了。”

  說罷,沈憶宸朝著他們拱手長揖。

  這一幕放在山東一些未曾與沈憶宸深交的地方官眼中,除了震驚之外還有著無限感慨。

  難怪沈僉憲短短時日內,能全麵掌控衛所軍士,讓他們願意為之效死。這份待遇、這份手段、這份情感,大明官場無人能及!

  衛所將士的身旁,還站著薑沛這些陽穀縣的官吏差役們,他們之前在張秋鎮駐地恭賀過沈憶宸,此時依然來到了這裏送別。

  原因無他,此去山高水遠,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在沈憶宸的手下任職了。

  官吏將士的身後,是浩浩蕩蕩的數萬山東百姓。幾乎在傳遞範圍內得知消息的民眾,不管是耄耋老人,還是咿呀學語的幼童,能趕過來送行的都沒有缺席。

  這與明朝很多官員離任,喜歡強迫百姓演戲送行不同,眼前這黑壓壓的數萬人,俱是自發前來。

  理由很簡單,其中大多數人的性命,都可以說是沈憶宸救的。

  “狀元公,一路上保重,草民永遠記得救命之恩!”

  “狀元公,草民來世再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再見了!”

  “小老兒在家為狀元公立了生祠,會每日焚香祈福的。”

  “是狀元公給了小的一家活路,此生莫不敢忘。”

  伴隨著山東百姓們的呼喊聲音,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文士領銜走了出來,身後跟著數人,並且手中都撐著一把大傘。

  “學生陽穀縣安樂鎮社學塾師韓澤正,拜見僉憲!”

  “是你?”

  見到人的時候,沈憶宸還沒有多大的印象,可聽到這個身份跟名字,沈憶宸就回想起來了。

  當初剛來到陽穀縣的時候,縣衙外鳴冤鼓被人敲響,正是塾師韓澤正冒著一死,曝光了河灣處數萬百姓的慘狀。

  那時候的韓澤正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在自己麵前還自稱草民。如今不但穿上了文人青袍,還重獲了文人的尊嚴,以科舉功名自稱學生。

  “僉憲能記得學生,真是莫大榮幸!”

  韓澤正語氣有些顫抖,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過去這麼久,沈憶宸還能記得。

  “當然,如果不是你冒死稟告,陽穀縣數萬百姓,今日可能成為了累累白骨。”

  “不,如果不是僉憲拯救蒼生,任憑學生如何稟告,他們都活不下來。”

  說罷,韓澤正身後幾名漢子,把大傘舉到了沈憶宸的麵前。

  離近了沈憶宸這才看清楚,上麵書寫著密密麻麻的名字,這是一把萬民傘!

  沈憶宸之所以第一反應沒有認出來,就在於古代萬民傘,根本就不是現代熟悉的雨傘模樣,它們更像是儀仗用的華蓋寶頂。

  “此乃陽穀縣數萬災民簽名的萬民傘,代表著百姓們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感激僉憲出鎮山東賑災治水,還望一路保重,來日朝廷之上大展宏圖!”

  看著眼前這布滿密密麻麻姓名的萬民傘,看著眼前無數雙對自己抱有感激跟期望的眼神,沈憶宸深呼了一口氣,然後高聲道。

  “沈某認真而言,至今不過是一個弱冠少年,卻承蒙天子厚望,出鎮山東治水。”

  “猶記初來山東之時,見到的是災民遍地,橫屍遍野,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官員屍餐素位,昏庸無能!”

  “沈某年幼讀聖賢書時,始終牢記著橫渠先生的四句話。吾等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曾經我麵對鎮江河畔的孩童承諾過,如果有朝一日能做上了大官,定當以天下為己任,不會再讓災民們流離失所。”

  “今日我再次朝著山東父老鄉親們放言,不管我沈憶宸日後身居何等高位,有著如何權勢。當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不會忘記為官的初心。”

  “讀書不為功名事,為解蒼生一份憂!”

  沈憶宸擲地有聲的話語,飄蕩在無數官員百姓的耳中,這番話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會有質疑。

  可是放在沈憶宸身上,在場百姓們深信不疑,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所言非虛!

  “沈憶宸在此拜別諸位,告辭了!”

  朝著四方官員百姓長鞠一躬,沈憶宸穿過人群登上了碼頭上的船隻,伴隨著空中飄蕩的雪花以及輕拂的江風,一葉扁舟愈行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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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大兄弟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