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謝家的短命鬼長命百歲了 > 第七百三十七章回憶(八)
  “沈杜若。”

  梁氏收回手,目光筆直地看著我。

  “他不知道我來,入夜前,他讓我把你送走。可我想,你大著個肚子能去哪里呢?要是被人發現,天涯海角你都逃不掉。”

  是的。

  我沒有地方可去。

  他如果真要破釜沉舟,我只有陪葬這一條路。

  “你把孩子生下來,我把素枝留給你,你混在下人當中,沒有人知道你曾經為他生過一個孩子。”

  梁氏深深吸一口氣。

  “你是沈家的獨女,在太子府的身份只是個女醫,事情再怎么牽連,也牽連不上你。退一萬步說,就算牽連上了你,孩子至少能活著。”

  我不怎么相信:“他真的能活?”

  梁氏眼底滿是孤注一擲的勇氣,“只要你敢生,我就能保他活,我真的有辦法。”

  我的血都凝固住了,腦子沒辦法思考。

  我二十四年只活在了醫術和草藥的世界里,完全不懂他們這些人的手段。

  “沈杜若,你懂他嗎?”

  梁氏忽然輕笑了一下。

  “他真的就是個孩子,很善良,很溫柔,很多情。大婚那天他掀起我的紅蓋頭,明明心里不喜歡,臉上也都是笑,一點都不為難我。

  他待每個人都好,唯獨苛待自己。

  你別看他溫溫淡淡,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實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在他心上壓著。

  沈杜若,你還記得唐之未嗎?

  唐之未進教坊司的那天,整整十二個時辰,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口水米都沒有喝。

  去年九月初九那場病,你知道他為誰生嗎?

  為唐之未啊。

  唐之未終于從教坊司出來,進了尼姑庵,他不好去看她,就讓我遠遠去看一眼。

  我看了一眼,心酸的眼淚忍不住。

  他呢?

  唐之未是他恩師的獨女,是他從小就看著長大的女孩兒,他得多難受啊。

  這事壓在他心頭整整八年,你說,他能不大病一場嗎?”

  梁氏晶瑩的淚落下來。

  “沈杜若,我為什么算計你?是因為這些年來,你是唯一一個,能讓他眼里有亮光的人。

  沈杜若,把孩子生下來吧,這樣你也能活命,孩子也能活命,也算給他留個后。”

  我問:“那你呢,世子呢?”

  梁氏含淚輕笑道:“我和世子陪著他,總要有人陪著他的!”

  ……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晨時。

  大凡生產,自有時候,未見時候,切不可強服催生滑胎等藥,若勢不得己,則服之。

  切不可早坐,及令穩婆亂動手。

  凡催生藥必候腰痛甚,胎轉向下,漿水破,方可服。

  大法滑以流通澀滯,若以驅逐閉塞,香以開竅逐血,氣滯者行氣,胞漿先破,疾困者固血,固血如閘水于舟最穩當。

  催生只用佛手散,最穩當,又劫捷。

  沐浴更衣后,一碗催產藥服下去,巳時開始陣痛。

  剛開始是零星一點小痛,陣痛間隔半盞茶的時間。

  兩個時辰后,我嘴里咬著布,痛得死去活來,渾身像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

  穩婆姓陳,世子就是她接生的。

  她在這一行干了幾十年,相當有經驗,不停的在我耳邊指點我,要如何呼吸,要如何用力。

  我見過很多婦人生產,也知道很痛,卻不曾想會痛成這樣。

  血管在身體里爆裂;

  無數尖刀匕首同時戳進來;

  骨頭硬生生被人掰斷;

  挫骨揚灰的痛,也不過如此。

  從巳時,痛到午后;

  再從午后,痛到黃昏。

  我至始至終都死死的抓著梁氏的手,把她的手抓得血跡斑斑。

  這個該死的女人啊,如果不是她,我怎么會受這種痛。

  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梁氏在我耳邊不懷好意的說:“沈杜若,小心一尸兩命啊!”

  我沒有回頭路;

  我半生的任性和灑脫,都在這無邊的痛意里,熬干了,熬化了,變成了灰,可孩子就是不下來。

  梁氏看著沙漏,心急如焚,臉色似乎比我這個產婦,還要白上三分。

  最后,她狠狠一咬牙。

  “沈杜若,我得去送送他,你可有什么話,要我帶給他。”

  我的眼中露出驚懼。

  入夜了,他們準備動手。

  我松開梁氏的手,拿下嘴里已經咬得稀爛的棉布,一字一字往外迸。

  “你告訴他,一定要走到對岸,對岸才是他的歸宿。”

  “好!”

  梁氏抹了一把淚,轉身匆匆離開。

  我用力的喘幾口粗氣,對素枝道:“把我的針包拿來,快!”

  素枝拿過針包,我強撐著半坐起來,把棉布又塞回口里,然后從針包里拔出五根,對著身上的五個穴位扎下去。

  鋪天蓋地的痛意,徹底淹沒了我。

  我掙扎著,嗚咽著,向天地神靈祈求著。

  祈求讓我活下去,讓我的孩子活下去,還有他……

  此刻,他一定脫下了那身常穿的舊衫,換上了盔甲,拿起了刀劍。

  他站在夜光里。

  目光依舊沉穩寧靜,神色如往常一樣淡然從容。

  那些追隨他的兒郎們,他會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他們都在他的心上。

  他最后的目光,會落在飛奔而來的梁氏身上。

  梁氏遠遠看著他,淚光閃爍。

  這是她眼里唯一存在的男人。

  她活著的意義,就是成為他的女人,與他站在一處,看日出,看日落,看高山,看大海……

  四目相對。

  他們二十幾年的相依相伴,都在這一眼里。

  他朝梁氏輕輕頷首。

  梁氏露出一個含蓄的、端莊的、和藹的笑。

  這是他最喜歡的笑。

  唯一的區別是,這不是梁氏的表情。

  這就是她的笑。

  她笑著,來送別她的丈夫,一個善良,溫柔,多情,像孩子一樣的男人。

  “女醫,用力啊,我看到孩子的頭了,用力啊,快,用力。”

  我雙目圓睜,青筋暴出,臉上比厲鬼還要猙獰。

  渾身力氣都集中在身下一處,四經八脈的血,也向下面涌去。

  隨著一陣劇痛,我感覺身下有什么東西滑出來。

  與此同時,我的眼淚也噴涌出來。

  淚眼中,我仿佛看到他翻身上馬,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最后看了一眼太子府。

  這是他的家。

  一切結束,就該回家。

  家里有一個剛剛早產生下來的小嬰兒,她身上還帶著血污,她遲遲沒有哭。

  她等著他回家來,聽她第一聲清脆的哭聲,看她長出第一顆乳牙。

  還有。

  聽她叫他一聲: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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