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湘雙手扒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整個身子緊緊貼著崖壁,聽到上面回蕩可怖的笑聲,他抬起了頭。

    此刻,韓湘正徒手攀爬著陡峭的懸崖。

    藥師壇所處的這座山,挺拔險峻,上山的路,被那些暴起反抗的死囚們堵死了,他們跟吏役們殊死搏斗著,各有傷亡,雖然三面環山,但要是繞行,距離跟時間都要加倍,最快的捷徑,就只能徒手攀巖了。而能夠攀爬的那一面,以前是瀑布,崖壁如削,長年累月被水流沖刷著,表面遍布濕滑的青苔,好在如今連年干旱,青苔少了許多,但這里的崖石還是比其它地方滑手。

    韓湘十根手指的指甲都磨劈了,指尖被巖石磨破,鮮血淋淋,他現在完全不覺得痛,風在耳邊呼嘯,腳下懸空,能夠踏腳的地方實在有限,而距離頂部尚有一段距離,越往上,山勢越陡峭,大塊大塊巖石之間,縫隙越來越小。

    韓湘咬著牙,吃力的尋找到另外一道縫隙,將指尖使勁往縫隙里摳,一只腳踩在一塊凸起處,他試了試,這凸起的是塊鑲嵌在兩塊大崖石里的一枚小石頭,能夠借力的部分有限,而小石塊并不牢靠,隨時都有可能受力不住掉落下去。

    頭頂上遙可見龍七飄逸的白衣,只能看到衣角在風里翻飛,而他像一只掛在半空的猴子,搖搖欲墜。

    韓湘低罵一聲,咬咬牙,一只腳踩在石頭上,不敢太過用力,另一只腳蹬著崖壁,借助雙臂的力量,讓身體擺蕩起來,看準下一個落點,當機立斷迅速騰挪,腳下那塊卡在縫隙里的小石塊,果然因為承受不住他身體的重量,從崖壁上脫落,韓湘身子猛地一沉,幸而一只手死死摳住了,才沒從峭壁上摔落。他看著頭頂上懸空而立的白色身影,從喉嚨里爆發出低低地吼聲,憑借單手的力量將身體拉住,俊朗的面容漲成紫紅色,青筋暴起。

    “啊——”他凝聚全身力氣,驟然發力,將身體拉起,低吼的聲音被迦樓羅王的笑聲淹沒。

    迦樓羅王肆無忌憚的笑聲中,龍七感覺有種說不出的心煩意亂,那個高大的男人,帶給她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他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不動,自己心里都沒由來的一陣陣發虛,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龍七決定先發制人,雙掌中那兩團躍動的水流汩汩翻騰,吸引著下方流水不斷匯入,水團越來越大,隨著她手勢變化融為一體,她隨心所欲駕馭著流水,在水中注入自己的靈力,原本普通的水就變得更加具有張力,靈力的注入也讓這些水產生攻擊性,這些透明的液體里包裹著類似閃電般的物質,形成雷云一般有層次,尺波電射,電光朝露,明滅不定。

    “還不錯,果然是純正血統的龍神后裔,天生具有操控五行元素的能力,不僅能夠御水,還懂得靈活運用兩種法術相結合。”迦樓羅王看著龍七動作,依然不動,點評般說道。

    那團內里包裹著閃電的水團,隨著龍七雙手猛地打開,在她身前霎時間宛若萬頃琉璃,閃耀的雷電蘊藏其中,星旗電戟,張開如幕,朝迦樓羅王兜頭而去。

    龍七結合的兩種法術,一個是御水,另一個是布電行雷。水是一種特殊的介質,能夠傳導雷電,這樣一結合,那張水與電光組合成的幕,威力就成了雙倍,能夠無孔不入,避無可避。

    迦樓羅王終于動了,卻是伸出一只嶙峋鳥爪,自己往龍七的水光電幕里而去。

    “你年紀小,又是個女娃,本尊可不想讓你覺得太欺負你,本尊就只用一只手來對付你。”

    迦樓羅王說著,尖銳的爪子已經觸到了水光電幕,龍七不由瞠目,水幕里包裹的流電竟然半點傷不到他,他的爪子伸入其中,只是激得電光霎時間爆明一片,爆裂的聲音不絕,那一片琉璃般的水光,瞬間如同被點燃,形成光海,還是一片波瀾起伏的光海,璀璨的竟如山海流瀾,漫空花火。

    眼前一瞬間什么都看不到了,龍七并沒有過什么對戰的經驗,有些不知所措,反應就慢了那么一慢,迦樓羅王的利爪已經近在眼前,他穿過了水光電幕,半個身子幾乎就要出來了,龍七急急再次御起水流,在身前形成防護,將水光電幕凝結成厚實的堅冰,冰層后面隱約看到迦樓羅王的身影,還不待她喘息,迦樓羅王指爪一動,冰層咔嚓一聲就碎裂,一股霸道至極的力道迎面呼嘯而來,夾雜著碎冰,震得龍七驚呼一聲,水流形成的防護瓦解,她懸空的身形被那股霸道之氣激飛,她無法在那股強絕之力中保持平穩,像怒海上隨波濤顛簸的小舟,完全失去了控制的能力,迦樓羅王的指爪穿過雨幕般的碎冰,一爪就抓在了龍七肩頭的位置,那一爪下去,她立刻皮開肉綻。

    龍七痛的幾乎暈厥過去,迦樓羅王鋼鐵般的利爪,前端有鉤,勾住她的血肉骨骼,她的身體后仰下墜,迦樓羅王的爪子便如鋒刃,生生在她身上切出幾道口子。

    金紅色的血液從龍七肩膀處濺出,像一朵朵金紅色的小花開在半空,花苞綻放,釋出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奇妙香氣。

    龍神的后裔,生來便是半神,血液里有鮮甜的芬芳,鮮紅里如同混入了金箔,金光閃耀。 

    迦樓羅王激動得面上微微抽搐,這龍血的香氣,對他而言,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之前還能控制一下本性,此刻被龍血的氣味一激,金色的雙瞳驟現,龍七仰面朝下墜落,看到那一雙非人的眼瞳,似乎噴著巖漿,滾燙的落在自己身上。

    迦樓羅王發出一聲怪異的尖嘯,寬廣額頭處凸起一塊,鼓鼓地如同一個瘤子,里面突突跳動,紅色的經絡賁張。

    不周山上的金翅鳥生來以龍蛇為食,它們與龍族之間相互制約,擁有著龍神血統的正裔之龍,身份地位高貴,龍神是開天辟地的古神,掌握著宇宙本源的能量,集五行元素于一身,即便它的后代,遠遠比不上,也不可能成為金翅鳥的食物,是它們想吃就能吃的。它們所食龍蛇,更多是還沒有修煉進化成為真龍的大蛇,或者走蛟過程中的大蛟。但是,龍對于金翅鳥來說,是畢生夢寐以求的美食,尤其迦樓羅王曾經吃過一條正裔之龍,只要品嘗過一口,就再也不可能抵擋住那樣的美味誘惑。

    迦樓羅王感覺全身血液都在沸騰,他本只是想先抓了龍七再說,畢竟龍七是四海龍族最寶貝的小公主,吃了她,龍族一定會不死不休,他也難逃神界的緝拿懲罰。他盤算著想要借助師夜光之手,將罪責嫁禍給師夜光。可是現在,他被龍七的血香引得失去理智,只想一口吃了她,喝光她全身的血,啃食她身上骨肉,他就像沙漠里跋涉饑渴了很久的人,只想盡情飫甘饜肥。

    龍七半邊身子火燒火燎的痛,連凝聚法力都做不到了,如風中凋零的花朵,朝著山崖底下墜去,迦樓羅王怒抓而來,龍七的眼中,忽然看到還在努力朝上攀爬的韓湘。

    韓湘早被上面的打斗驚動,他眼睜睜看著龍七被一個鳥爪怪物所傷,此刻那怪物急追直下,鉤爪鋸牙,兇猛如鷙,龍七身負重傷,白衣染血,眼看著就要喪命,韓湘眼瞳驟然收縮,想也不想,雙腳在崖壁上用力一蹬,張開雙臂朝龍七躍去,用自己的后背擋住后面的迦樓羅王。

    他隨著龍七一同朝山崖底下墜落。

    “韓……湘……”龍七虛弱的開口,清水般的大眼睛里,呈映著韓湘的臉。

    韓湘在空中牢牢抓住龍七,將她抱在懷里,卻將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迦樓羅王爪下。

    “韓湘……”龍七胸口猶如堵了一團棉花,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緒,讓她只想流淚。剛才被迦樓羅王抓傷,傷口見骨,血肉模糊,她都沒想流淚,這個時候卻忍不住淚意翻涌。“你……為什么……你會死的。”

    “人都會死,早死晚死而已,死有什么可怕的,沒情沒義的活著才可怕。”

    龍七看不到韓湘的臉,因為他緊緊抱著自己,她只能看到在他背后,迦樓羅王的爪子就要落下來,將他撕碎。

    “你是我的朋友,難道看著你死,我袖手旁觀么?這要是傳出去,小爺我以后還怎么有臉混?”韓湘的聲音里居然還帶著笑。

    兩個人加在一起,重量增加,下墜的速度也增加,可這一刻在龍七看來,時間仿佛被拉長了,風呼嘯著從四面八方而來,吹亂她的頭發,將她心底的恐懼慌亂也吹去。

    突然憑空插進來一個小子,迦樓羅王惱怒不已,爪心里浮出一團紅光就要朝韓湘打過去,這時,天地之間傳來一聲巨吼,昂然震耳,一個巨大的身軀陡然從龍七身后飛出。

    一條蒼龍騰空而起,龐大的身軀,透著不可一世的威嚴剛猛,狠狠撞向兩人身后的迦樓羅王!

    “云伯!”龍七驚喜出聲。

    云伯化出原形,巨龍延長,須發長飄,雙目圓瞪,怒目而視。

    韓湘側頭,正對上巨大蒼龍的眼睛,那眼睛也看到了他,似乎還對他眨了一下,碩大的龍頭,朝韓湘微微頷首,似是表達感謝之情。龍身繞著韓湘身子飛過去,韓湘腦子里霎時間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呆滯了。

    蒼龍粗壯而強勁的身軀扶搖直上,渾身遍布蒼青色甲胄一般的鱗片,它在韓湘身后折身橫擋,蜿蜒著阻住迦樓羅王,迦樓羅王未曾想到還有一條龍會猝然現身,沒有防備,竟被龍身緊緊纏卷起來,被帶著朝天穹高處而去。

    “七公主,你快走,這里交給老奴——”

    蒼龍帶著迦樓羅王越飛越高,經過山巔的藥師壇,師夜光正站在山崖邊看得目瞪口呆,被蒼龍一個甩尾,重重甩飛出去,狠狠撞在山巖上,趴伏在地,捂著胸口噴出一口血。

    云伯再一次甩尾,粗壯的龍尾橫掃整個藥師壇,山崩石裂,先前師夜光讓卸嶺門的人在這里做過手腳,只待迦樓羅王吃掉來參加做法的眾人后,便讓整座藥師壇,連同這座山一起坍塌,形成一個天然的墳堆,將所有人的尸首都埋入山底,他回去復命自有辦法找到說辭交差。

    巨龍的力量不可忽視,一掃之下,原先就在山體脈絡大小支點處動過手腳的山峰,一觸即潰。

    分崩離析的山石,落雨一樣紛紛墜落,眾人只覺得腳下如同地震,那些半山路上的死囚和殘存的吏役,隨著山體崩塌一同墜落,不過片刻功夫,這里的地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山底成了一片碎石堆,山峰一層層瓦解,山崩地拆的巨大動靜一直連延到早已回返的藍家莊人處。

    牛車猛地被天福叔拉停,莊子里的人,站在一個高坡上,驚恐萬狀遙望著崩塌的山體,一排排樹木在他們眼前,宛若被收割一樣倒下,轟隆隆地巨響聲不斷,崩塌的山中騰起漫天塵霧。

    “少東家,韓湘還沒回來!”

    藍采和用帕子堵著口鼻,一向靜淡的面容上,也浮出驚色。“韓湘!”

    高山傾頹,一發而不可收拾,他們站在這里,感受著腳下大地的顫抖,心也隨之顫抖。

    藍采和強迫自己冷靜,一只手的指甲狠狠掐著掌心,控制著平穩住聲音道:“待那邊山崩過后,派人去附近搜尋,今日莊里所有人都去找,不管用多長時間,一定要找到韓湘,把他帶回來——”

    “少東家!”天福叔突然用袖子掩著臉哭泣起來,韓湘跟少東家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韓湘雖然頑劣,卻極其重情義,自從老東家亡故后,多虧他時時陪在少東家身邊,他嘴上不說,有時候還故意做些令少東家反感的事情,逗弄少東家多說兩句話,讓他活的有些人氣,在天福叔的眼里,韓湘也跟藍家人一樣。

    藍采和將手帕死死握成一團,“那小子……那小子從小命就大……”他不知道是安慰天福叔,還是在安慰自己,“他不會有事的,誰有事,那小子都不會有事。”

    天福叔止住哭泣,連連點頭:“沒錯,都說韓湘使童子命,命硬著呢,他不會有事的,他不會有事的。”

    “那個姑娘……”藍采和詢問地看了一眼天福叔。

    “她說她叫龍七。”

    “讓我們的人,也一并將她找出來,一并帶回。”

    “是,少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