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果出了異聞社,行至大市街旁,一株大槐樹的后面,背街的角落,一座十分不起眼的廟宇,也并沒有任何香火,連個大門都沒有,左右兩邊一副對聯,上聯是“人生本為根”,下聯是“命存地為本”,沒有橫批,廟宇上也沒有牌匾,卻是一座土地神祠。

    這樣的土地神祠,長安各坊市里都有,好一些的有個小型建筑,更簡陋者便是于樹下或者路旁,以兩塊石頭為壁,一塊為頂,即算是一間土地廟了。

    大槐樹上有著陳年的紅布條,幾個老人圍坐在樹下打牌,旁邊還有圍觀看牌的。張果站在土地廟前,打牌看牌的,沒有一個人分心看他一眼。他走進土地神祠,里面供奉著一尊慈眉善目的木雕老者形象,雙手交握,坐于神位,觀之可親,只是神祠里頗為冷清,也沒有供奉之物,香燭臺都倒在神案上。張果生活習慣十分愛整潔,看不過眼,將香燭臺扶起,神案上一層灰,他蹭了一手。

    土地爺的塑像下面貼著一張字幅:有求必應,心想事成。

    收拾好神案,張果從懷里取出備好的一截吉木,用火折子點燃,香煙緩緩釋放出來。

    張果雙手持著點燃的吉木,誠摯道:“在下,御城守柒字部張果,懇請福德神君一晤。”

    門外正在打牌的一個小老頭,鼻子忽然聳了聳,朝神祠里看了一眼。他手里還握著一把葉子牌,“原來是有自己人來了。”

    小老頭朝其他三個打牌的揮一揮袖,又朝看牌的揮一揮,大槐樹下蓬蓬蓬幾聲,那些人皆如云朵一般消散了。

    張果回身,小老頭已經站在他身后了,只是他身量極矮,長得敦敦實實,倒是跟神位上的塑像有些相似。

    “福德神君?”張果試探地問。

    小老頭連連搖手:“不敢不敢,還是叫小老兒長安土地吧,小小一個跳蚤大的虛職,可當不起神君二字。”

    張果端方道:“在下御城守……”

    他話沒說完,長安土地已經激動的扯住了他的袖子。“終于有個活的來了,跟我玩兩把?”

    “啊?”

    長安土地兩眼放光,盯著張果不放:“玩兩把,玩兩把吧!”

    張果道:“玩兩把是什么?”

    長安土地意外道:“你連這都不知道?你是人嗎?”

    張果不知該怎么回答好。

    生怕他會拒絕一樣,長安土地極快地道:“哎呀,管你是個什么,反正有個活的陪我玩就行了,省的我總是自己變著法的哄自己。”

    陪長安土地玩?

    玩這個字眼,從來跟張果都是無關的,玩什么,他都不會。“在下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您老打聽。”

    長安土地壓根不聽他說話,已經迫不及待的在桌前坐下了,也不管那桌上一層的灰,雙手握著一副葉子牌,流暢的洗起來。“先陪我玩兩把,有什么事,打完牌再說。”

    “打牌?”張果盯著長安土地靈活的雙手,那副葉子牌在他手里可以任意的拆拆分分,他就像百戲團里玩雜耍的藝人。

    “打牌!”長安土地眼冒精光,“只要你陪我玩兩把,別說打聽一件事,這整個長安城,就沒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我通通可以告訴你,比如說,這條街盡頭左邊那戶人家,那家的男主人是個教書先生,街坊鄰居都稱贊他一聲正人君子,我呸嘞,其實是個下流坯子,各種暗地里管學生爹娘要錢,美其名曰重點教導關照,整天嘴巴上各種圣賢說,私底下卻很是齷齪,其實屁大一點的學問,就糊弄不懂的人,弄的那些錢,還瞞著自家娘子,而是出去找姑娘,喝花酒,尋歡作樂還摳門;跟這里隔一條街有戶人家,跟小老兒我一樣,在府衙里芝麻大點的職,仗著手里有點小權,想盡辦法撈好處,諂上欺下,吃拿卡要,對上是卑躬屈膝,對下是怙勢凌弱,私心勝公,營私舞弊,他們誰干的那點見不得人的事,都逃不過小老兒我的耳目,只要你肯陪我玩,我就都講給你聽,那簡直比聽書過癮多了。”

    長安土地說話都不帶喘氣的,一句一句又急又快,張果張了幾次嘴,硬是插不進去。

    “牌洗好了。”長安土地充滿殷切的望著張果,這才停住嘴巴。

    張果趕緊把要說的話說出來。“長安土地,在下只想打聽關于昨晚,一夜之間滿城墻面之上被人涂畫一事,其它事情,在下并不想知道。而且,在下不會打牌。”

    “昨晚的事……”長安土地手中洗牌切牌的動作停滯,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你方才說,你是御城守的……”

    張果道:“御城守柒字部,張果。”

    “我好像聽說過你。”長安土地齜牙咧嘴的搔發髻,他頭上發髻扎的歪歪斜斜,身上衣物也不整潔,邋里邋遢,毫不注重儀表。“呃、小老兒要是沒記錯的話,你好像被御城守謫職了,對不對?”

    張果坦誠道:“是的。”

    長安土地暗自松了口氣,嘴巴又開始了快速闔動。“被謫職了好啊,啊啊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無職一身輕,就不用那么操勞了,你們御城守,我是知道的,人手不足,活又多,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都是自己人,那就更要按規矩辦事才行,你已經被謫職了,就無權那個什么你懂的。”

    張果頓了頓,實言相告:“不敢對長安土地有所欺瞞,在下今次前來向您老問詢,確實有些不妥,只是昨夜那畫滿全城的東西,與在下一位故人息息相關,故而以身犯則。不過,今次前來問詢您老,為的是私,不是公。”

    長安土地笑逐顏開:“原來不是公干,是私事,那就好辦了。”手里的葉子牌,又呼呼啦啦的洗起來,“既然是私事,那就私下里解決,只要你陪我玩兩把,能贏了我,那都好說。”

    張果為難:“可我確實不會打牌。”

    長安土地有些生氣:“不打牌,一切免談!”氣呼呼地將臉轉開。

    張果這才明白,為何呂洞賓說他們都是些難纏的貨色。只是,長安土地就只有一個,為何呂洞賓說的卻是“他們”?

    看土地的樣子,只要不陪他玩,就絕對不會開口,張果只得硬著頭皮道:“請您老先教教我。”

    長安土地瞬間轉回臉,又是一臉的笑逐顏開:“孺子可教。其實打牌沒什么難的,你只需要記住牌便可。其次么,那就是要察言觀色,耳聽八方,有時候打牌就是一個考教看人識人的過程,例如,性格開朗豪爽的人,取牌的時候往往手臂生風,牌到手后也不用看,拇指在牌底一蹭,便可決定去留;性格陰郁之人,則恰恰相反,手剛一觸牌便迅速卷入掌心,拿到眼前才慢慢露出一條縫;再如,性格沉穩的人不慌不忙,全神貫注,穩扎穩打;性格多變的人,往往贏時喜不自勝,輸時長吁短嘆。打牌有時不光靠自己的牌,從對手的性子里,皆可推斷自己的贏面,這個時候,兵法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張果受教:“沒想到打牌里居然還有這么多學問。”

    長安土地道:“天下事,皆學問。來吧。”

    張果被土地爺拉著講述葉子牌的玩法,先從認牌開始,再從玩牌的規則教起,長安土地嘴巴不停,張果默默死記,一個時辰后,終于到了動真章的時候。

    只是,玩葉子牌就兩個人是絕對不夠的,長安土地身子一晃,蓬蓬蓬幾下,土地神祠里就躥出來三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小老頭。

    “這些都是我的分身,平時里就我孤單單一個,就靠他們來給我解悶了。”

    張果終于知曉,為何呂洞賓說起長安土地,用的不是“他”,而是“他們”了。

    這些分身,長安土地可以弄出一大堆來,長安城內各坊市間皆有土地神祠,他們連通一體,可以是無數個,也可以是一個。

    “你只要能贏,你問什么,小老兒就說什么,絕不食言。”長安土地鄭重其事,信誓旦旦。

    打牌正式開始,張果加三個長安土地,圍著神祠外大槐樹下的那張破桌,他死記硬背下打牌的規則,洗牌摸牌,每一次取牌則要在心里默滾一遍方才學到的玩法,從完全生澀到逐漸掌握,可無論他怎么打,就是贏不了。

    從上午打到中午,又從中午打到下午,張果一次都沒贏過,他卻始終不急不躁,沉厚寡言,一心撲在上面。可不管他怎么打,就是一直輸,到最后,長安土地受不了了,將手里的葉子牌一丟。

    “怎么會有你這么笨的人啊?不玩了,不玩了,跟你打牌還不如我自己跟自己玩!老這么贏,一點意思都沒有,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張果道:“可是在下出錯了?”

    長安土地郁悶道:“你沒出錯,也牢牢記住了小老兒教的東西,看你打牌,是個老成持重的人,可怎么跟個木頭樁子一樣,完全不懂得變通呢?我教你玩牌,只能教你最基本的規則,但技巧這種東西,是需要靠你自己琢磨的,但你打來打去,始終就是那一套規則,難道你不曉得,一生二,二生三么?”

    “規則便是規則,難道還能不斷的變換規則么?”

    “墨守成規不是錯,但是打牌,這么些張牌,萬、索、筒三門,一到九,每門又四組,還有紅花、白花等各色雜牌各四張,除了基本的規則之外,能夠衍生出無數種排列打法,你怎么弄來弄去,從頭到尾就那一套呢?”

    張果被說糊涂了。

    “你走吧,跟你玩不起。”長安土地揮手趕人。

    “可在下還沒有贏過。”

    “就你這樣的榆木疙瘩,等你能贏,那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啊?”

    張果默默將長安土地丟一地的牌撿起,學著他的樣子洗牌,耷拉著眼皮道:“再來。”

    這一下換成是長安土地被硬拉著打牌了,又打了幾把,張果還是輸,長安土地無奈之下,只好將分身統統收起,站起來推著張果讓他離開。

    “你走吧,再跟你玩下去,估計太公他老人家就要找人替代我土地爺的職位了。”

    這時天已近黃昏了,張果看一眼天色道:“在下明日再來。”

    長安土地被嚇著般急急搖手:“不不不不,你可千萬別再來了,看來打牌也是要看天份的,你沒這個天份,認命吧。”

    “在下明日再來向您老討教。”張果端方認真的行了一禮,轉身要走。

    “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是個不把南墻撞破就誓不罷休的犟種,你不就是想知道昨晚的事嗎,我告訴你就是了,你別再來了,跟你打牌,太沒有意思了,打牌而已嘛,又不是搏命,你連話都不說,你知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更加寂寞啊!”長安土地仰天大叫。“你壓根不是來陪我玩的,你這是變著法的折磨我啊!可憐小老兒我,昨天被一個后生虐得不輕,今天又被你憋的要死,我這土地爺簡直沒法當了啊!”

    長安土地終是敗下陣來,跟張果說起昨夜滿城鬼畫符的事。那個在一夜之間,涂滿全城墻面,連宮城內外都沒放過的罪魁,不是別人,正是長安土地,但禍首卻另有其人。那禍首便是長安土地口中將他虐得不輕的后生。

    昨天,長安土地一如既往跟自己的分身玩牌,后來有個后生來看牌,那后生不是長安人,好像是從咸陽遠道而來,身上還背著鋪蓋卷,說他是個后生,他也不算太年輕,三十大幾的歲數,長得高又胖,缽大的一個腦袋,大眼睛,紅臉膛,手持扇子,袒胸露腹。那么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跟稚子一樣扎著雙髻,傻大憨粗的一坨,不知道是從哪個鄉旮旯里出來的,看著老實巴交,實則一肚子鬼水,看著看著就要跟長安土地切磋切磋,長安土地正嫌沒人練手,故而就跟他玩了起來。后生有言在先,干打牌沒意思,要跟長安土地賭一賭,只要長安土地能贏過他一回,就算他全輸,以后每天都陪長安土地玩。但要是長安土地一把都贏不了,那就得幫他一個忙。這話正中長安土地下懷,于是兩人一拍即合,長安土地以三對一,也是從白天打到黑夜,不僅一次都沒贏過,還被那后生吃光了神祠里所有能吃的東西。

    打牌輸的底掉的長安土地,只得按照先前的賭約,愿賭服輸,幫后生一個忙。那個忙,就是一夜之間在滿城墻面畫上后生給的鬼畫符。

    “他是靠出老千才贏得過小老兒的,那后生好手段。我明知道他是出老千,可我就是抓不住他的把柄,只能認栽。”說罷了,長安土地一聲感慨。

    張果問:“那后生現在何處?他叫什么名字?”

    長安土地撇撇嘴:“他讓我叫他小鐘,我的分身悄悄跟蹤過他,他在平康坊擺地攤,裝神棍賣各種靈符蒙人騙錢呢。”

    張果道:“他是個術士?”

    長安土地糾正:“是個騙子!坑蒙拐騙的騙!”

    張果這才告辭。

    “好走不送啊,你以后可千萬不要來了啊——”長安土地在張果身后揮手,見張果走遠,這才從兩只袖籠里摸出一把牌,拿在手里當扇子扇。“還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實誠人啊,秤砣似的心眼。還是小鐘比他好玩,反正小鐘拜托我們的事情,我們已經幫他辦成了,對不對?他說只要有人通過那些鬼畫符來找他,就讓我們幫忙轉告,剩下的,那就是他自己的事咯。”

    長安土地身后站著幾個分身,聞言紛紛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