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迷蒙霧氣如絲綢滑過眼,散去的時候,黑夜變白天,呂洞賓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高山之中,身畔一匹黑馬,拉著一架馬車,馬頭上蓋章的位置依舊,渾然天成,成馬額上的一塊雜色。

    山連著山,蒼茫的山野,盡是異木,山下有巨川,通往遠處無盡的大海,遙可見層巒之后又起高峰,半山腰處云氣蓊郁,上面半截不可視。呂洞賓仰的脖子都要折了,也看不到那高峰頂處。他試了試招搖鏈,鏈子在畫中世界沒有任何反應。

    山海神卷不同于現實世界,在這里,無論有什么功法,神器,秘術,似乎都無效,根本發揮不了作用。如此說來,真要是遇到什么事情,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本身了。

    呂洞賓略一思量,跳上車轅,朝那黑馬屁股一拍:“帶我去找何招娣跟韓湘,既然是你的主人把他倆弄進來,你又是你主人所繪,必然心意相通,自然曉得人在何處。”

    畫中世界,馬車行駛,而畫卷之外,相國府靈馨閣的頂層處,善丹身形憑空出現,站在山海畫卷前,手中執筆,摸著耳朵笑起來。“好你個刁鉆的呂洞賓,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黑馬拉著馬車疾行,山中景物變化,處處皆不同人間。

    呂洞賓取下腰間的白銅酒壺:“好景跟好酒最配。”

    這善丹所繪而成馬匹跟馬車,載著呂洞賓悠悠前行,卻是朝著最高峰而去。

    高山仰止,不久便到山下。馬車看似速度不快,但實際上比起尋常來,還是相當神速的。遠遠地,果然看見兩個人,一臉茫然的站在山下。這個方位呂洞賓記得,在靈馨閣看到山海圖的時候,他就是在這個地方瞧見的兩個小墨點,芝麻那么大。

    何招娣跟韓湘宿醉醒來,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的山里,對于昨晚的記憶,只停留在跟曲池水君當街撒歡上。兩人醉的厲害,不知不覺走入這里后,什么都沒有發覺,倒頭就醉死過去,一覺醒來,才發現露宿荒野,頭發上還沾著草葉樹枝,正跟兩只猴一樣相對互幫對方摘掉,見到呂洞賓駕著一輛馬車過來,一臉呆滯。

    還是韓湘先開了口:“呂洞賓,真的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你是來接我們的?”

    何招娣想起昨夜,心中還有余氣未消,橫他一眼,沒有做聲。

    呂洞賓瞧著二人渾然無知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是啊,我來接你們的,只一會兒沒看著,你們就給我生事。”

    何招娣聞言,頓時繃不住,氣道:“我們怎么生事了?既然嫌我們生事,勞您大駕了,你別管就好了,誰也沒求你來著。”

    韓湘安撫何招娣:“招娣,別這么說,小七的事情,我們誰都無能為力,呂洞賓也盡力了,不要遷怒他。”

    呂洞賓對韓湘道:“不用替我對她解釋,我做什么,無需誰明白。不知恩者不可幫,不明理者不可交,何必浪費口舌。”

    這簡直就是在罵人了,比罵人還狠,簡直就是在說何招娣狼心狗肺,蠻不講理,還胡攪蠻纏。

    何招娣并非埋怨呂洞賓對龍七不盡心盡力,只是不理解他的態度。昨夜韓湘那么失意痛苦,她好心請他陪著自己的好兄弟,結果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呂洞賓不僅冷漠拒絕,還讓她別瞎摻和別人的事情,別以為自己那叫溫暖,叫熱心腸,叫為朋友兩肋插刀,自我奉獻,除了自我感動以外,對于別人,也許只是增添了負擔。不是誰都愿意把傷口露給別人看。

    何招娣覺得呂洞賓的話,就像兩記響亮耳光,打的她暈頭轉向。不過這些話,她都沒跟韓湘提起過,韓湘也不知道他倆為什么弄的這么僵。

    呂洞賓臨走之前,丟給何招娣一句話。

    別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有多重要,不要太多事。

    呂洞賓這話不知是不是說的何招娣,但何招娣卻被這話刺傷了。

    “上車。”呂洞賓不想再費口舌,言簡意賅。

    韓湘拉了拉何招娣,何招娣犟著不動,韓湘先跳上馬車,又召喚她:“招娣,走啦。”

    何招娣還是犟著不動。

    呂洞賓一下子火了,朝黑馬屁股就是一腳。“愛走不走,有本事,自己想辦法。”

    馬車就那么走了,韓湘連聲呼喚,何招娣就是賭氣不上,呂洞賓也不管她,帶著韓湘,隨著馬車朝來路行駛。這馬車無需他來駕駛,他就靠著車廂喝酒。善丹所繪這馬車將他帶入山海神卷,只要他始終在馬車上,跟著馬車或許便能出去。

    “呂洞賓,你真的不管招娣啦?就這么把她一個姑娘家丟在山里?”韓湘試探地問,打算尋個臺階給兩人下。

    “腳長在她自己身上,難道還要我抱她上來不成?”呂洞賓刻薄道,“我只抱姑娘,她哪里像個姑娘。”

    韓湘不住回頭,見何招娣還站在原地,就那么看著他們走遠。“可你就這樣走了,她心里該有多難受。”

    “上不上車,在于她自己,她自己要不上的,有什么好難受。”呂洞賓悠閑的晃著腿。“不講道理的是她,不是我。”

    韓湘失笑道:“呂洞賓,你什么時候開始跟女人講道理了?以前不是你說的,跟女人講道理,根本就沒道理可言。女人只能用哄的,你一向對女人不是都特別有辦法么,怎么到了何招娣這里就要跟她講道理了?”

    呂洞賓反問:“誰會把她當做女人?”

    韓湘了然道:“你已經把她當做了自己人。”

    呂洞賓駭笑:“什么自己人,她不過是我好心收留的人,她還欠著我的賬呢。我不過一時亂發了善心,結果真是害自己,這善心真不是能隨便發的。”

    韓湘道:“這話聽著耳熟,好像是燊哥常掛在嘴上的。”

    呂洞賓道:“你什么意思?”

    韓湘經了龍七一事,一夜之間似乎成熟了許多,他想了想措辭,對呂洞賓道:“小七的事情,教我明白一個道理,面對她時,我犯了一個最傻的錯,就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而是用了所有錯誤的方式,我認定她喜歡的人是藍采和,就違心的幫她去追求藍采和,其實幫她追別的男人是假,而是我想找借口呆在她身邊罷了,我始終不敢向她坦白,其實吹簫的那個人是我,是因為我打心底里介意,也怕會傷了自尊,對自己和她都沒有足夠的信心,所以寧可自己忍受那份煎熬,寧愿一錯到底,還覺得這就是男人應該的做法,自己覺得是正確的。可在女人的世界里,我們男人的道理,男人的正確,就是一種幼稚、冷漠而又可笑的無知。女人付出的是感情,要的是愛,是回應,不是我們認為的正確不正確。”

    “嘿,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會從你這劍走偏鋒,人來發瘋的韓太歲嘴里,聽到這樣有道理的話,真是驚訝,果然男人最好的課堂就是女人,男人的成熟需要女人來催動。你成熟了,要不要我給你鼓鼓掌?”呂洞賓笑了兩聲,又斂笑嚴肅道:“只是你沒有搞清楚,你跟龍姑娘,和我跟何招娣,根本不是一回事。任何男人對于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不應該去講道理,因為愛她,就是最大最正確的道理。”

    “不講道理不正是所有女人的天性?”

    “何招娣是女人嗎?”

    “反正她不是男人。”

    “你見過哪個女人,從來不會梳妝打扮,還力大如牛,一頓能吃好幾碗飯的?”

    韓湘說不過呂洞賓,又回頭去看,這一看之下,立刻驚了,何招娣不見了!韓湘急忙拍打呂洞賓,呂洞賓這才回頭望去,遠遠地,只見一個倔強的背影,竟然是朝著更高的山峰而去。

    韓湘道:“招娣真的不愿跟我們一起回去了。”

    呂洞賓咬牙道:“你看吧,她是不是能把人氣死,就這樣的,她算什么女人!”

    韓湘對呂洞賓道:“你還是趕緊過去,把她哄好吧。”

    呂洞賓黑著臉,又朝黑馬屁股踢了一腳,結果這馬跟一般的馬不同,只知道按照原路返回,不懂得拐彎,呂洞賓沒辦法,將酒壺一收,跳上馬背,拽著黑馬的鬃毛生生將它調轉方向,馬車這才又朝著那座云氣蓊郁的高峰駛去。

    呂洞賓進來的時候,主意就已經打定,能被帶入畫卷的秘密,在于馬頭上被蓋的那枚印章,那么,只要他牢牢占據馬車,跟著那匹額頭上有印章的黑馬,或許就還能被帶出去。他也不是真的會丟下何招娣不管,就是討厭她多事。

    他素來自己想怎樣便怎樣,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有自己的行為方式,憑什么要聽她在旁邊嘮叨,甚至是指責,更甚至還要安排他如何如何,而且,昨晚他心情也不好,態度就更加惡劣了些。

    可是,路只到山腳下,再往上就不行了。韓湘站在馬車上,高聲大喊:“何招娣,快下來,我們一起回去!”

    何招娣置若罔聞,繼續往山上攀爬。

    呂洞賓恨得咬牙切齒,對韓湘道:“你守好這馬車,我去去便回。”說著,拔腿就朝山上跑。

    韓湘不明所以,生怕兩個人會打起來,也沒注意馬車,跟著呂洞賓跑。“有話好好說——”

    相國府靈馨閣中,山海長卷上三個小墨點一樣的人在移動,善丹看得分明,呵呵笑起來:“哎呀,呂洞賓,這可真怨不得我,你看就連你的同伴都不幫你。你一直坐在馬車上不下來,我還真不好動手,只要你下了馬車,那就好辦了。”

    善丹手中畫筆一動,就在那畫卷上,筆尖朝著黑馬與馬車一點,手中畫筆宛若具有魔力,墨色從畫卷中飛出,被他畫筆牽動,轉眼之間,那濃黑如墨的駿馬和馬車,盡數被吸入筆端,善丹歪著腦袋,看腳旁邊那只白胖兔子。“接下去,我給他們畫點什么好呢?”

    他握著筆思考。

    而畫卷中,呂洞賓聽到韓湘的聲音就跟在自己身后,頓覺不好,回身一看,果然,那駿馬跟馬車,一陣黑云似的憑空消散掉了。

    沒有了馬車,他們就絕了出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