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
距離圣人起駕青雀山祭祀已過去了一月光景,如今寒風漸退,萬物復蘇,只是料峭春寒仍然不可教人小覷。
此時天邊斜陽漸落,火燒云浮沉在如血般的殘陽旁,霞光如紗般落在連綿的山巒疊嶂之上。
兩座險峰之間的陡峭山路上,背著有些臟舊行囊的風兜青年抬頭看向山峰間的余暉。
青年行客的烏漆靴斑駁著些許泥點,踩過山路上堆積的枯葉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黃昏本該是行客尋找驛站歇腳的時候,但青年卻才剛剛準備啟程。
走在兩峰間的山道中,青年行客腰間懸掛的畫軸里傳出一聲輕喚道。
“李郎,現在到哪里了?”
聞言,李夜清看了眼前方盡頭的界碑,他快步走到斑駁青苔的界碑,只見上面鐫刻著朔州二字。
“已經到朔州了,這里沒有什么人煙,你們也可以出來了。”
話音落下,幾道顏色各異的妖氣自畫軸中飄出,落在了界碑之前。
進入朔州地界,那便是離開江南道,來到隴西道了,不知不覺間這一月光景里,李夜清已經走過數千里路,只是一路上更多是披星戴月,與百鬼同行。
涂山雪依舊是帶著斗笠,她扶著腰間的雙刀刀柄,看向前方道。
“李君已經趕了一天的路了,若不然今夜就先歇息著。”
因為自江南道入隴西道的這一程多是水路與山路,人煙稀少,所以李夜清白日里也會在烏漆靴上綁了神行靈應法趕路。
這時,筆妖昌化也從畫境內飛出,繞在李夜清身側道。
“狐仙娘娘說的對啊,李君歇息歇息吧。”
昌化話還未說完,墨洗就從畫軸中鉆出,重重地撞在它的腦門上。
“昌化你嚷嚷個什么勁兒,又沒叫你帶著我們,縮在李君畫軸里睡了大半日,你還累著了?”
“怎么就不累了?明明我………”
這邊小妖們還在吵鬧著,符拔和禍斗這兩只大妖懶得聽它們聒噪,徑直往前面走去了。
過了界碑后就是一道老舊的廊橋,但奇怪的是這廊橋下的河床干裂,鋪了一層落葉,入眼盡是滿目的蕭瑟。
李夜清將行囊掛在了禍斗的后背上,和眾妖走上這道廊橋。
他看向眼前山勢漸緩,更遠處的山腳下似乎是一座村落。
“明明已經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時節了,本應該是春雨漸落,萬物復蘇,但這里怎么卻感覺久未落雨,難道這里也鬧了旱災么。”
就在李夜清有些疑惑時,他身旁的桃夭夭指著廊橋下道。
“李君你看那邊。”
順著桃夭夭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廊橋的橋墩旁立著一尺高的小巧神祠。
李夜清走到這座小的不能再小的祠廟前,蹲下身子借著夕陽余暉看去。
只見神祠里僅有一尊四寸高的泥神彩塑像,模樣像是女子,但因為久未有人供奉香火,那神像已經斑駁開裂,靈氣盡失。
“原來是一座靈澤神的神祠。”
李夜清拿起神祠內那已經被灰塵覆蓋的木制神牌,用衣袖擦拭去上面的落灰,看清牌面上的刻字后不禁搖搖頭。
靈澤是雨神,是大玄神冊中頭一等的神明,因此并不會受圣人敕令差遣,也難見其本相。
符拔走上前來,瞥了一眼這座小巧的靈澤神祠道。
“這雨神神祠怕是都荒廢了半年光景,這里不鬧些旱災才奇怪。”
而禍斗只是哼了一聲,嗆道。
“難道就不會是因為這雨神總不落雨,這里的百姓才不會去祭祀嗎?”
只不過符拔根本懶得理會禍斗,搖了搖尾巴就回了李夜清腰間的畫境里,這可給禍斗氣的不輕。
李夜清將手中的神牌放了回去,拍去了掌心的灰站起身來。
他看了眼遠處的村落道。
“天色漸晚了,我們不妨就在這廊橋上歇息一夜,明日再去村落里看看情況。”
此言一處,立馬得到了一眾小妖的附和。
………………
月落日升,一夜很快過去。
李夜清取了牙粉和木炭膏凈齒后吐掉了嘴里的柳枝,他看了看畫境中貯藏的水,竟然也所剩不多了。
“走吧,我們去前面的村落里看看,你們且先進入畫境里,別驚嚇到村落里的百姓。”
等一眾精怪們都進入了浮生畫軸內,李夜清將畫軸懸掛回腰間,從行囊里摸出炊餅和肉干就往前方山腳下的村落里走去。
從江南道玉京城開始,越往西方走,這一路上所見到的百姓情況就越發慘淡,旱災、蝗災和妖患使得兩道百姓們民不聊生。
廊橋后通往村落的山道兩側,本該在二月時節種上麥菜和土酥的田地里卻也是一片荒蕪,裂開的土地上僅有幾顆稀稀拉拉的雜草探出頭來。
路旁的枯樹上盤旋著的幾只老鴉呱呱亂叫著,更顯得眼前景象無比蕭索。
李夜清咬下了最后一口炊餅和肉干后,正好來到了村口。
村門前有一座繩索腐朽的木樓,上面懸掛著一只樺木牌匾,自右至左寫著倉河村三字。
站在木樓下,李夜清左看右看卻都不曾見到半個人影,并且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從村落里傳出。
隨著一陣裹挾著死氣的邪風吹拂而來,一堆紙屑從木樓上飄落下來。
李夜清低頭撿起了一張后發現這竟然是寫著通寶敬玄的陰錢。
“這個村子到底怎么了。”
他心中暗暗如是想到,有些忐忑地走進了倉河村中。
村落規格不大,一條黃土大道貫穿全部,零零散散地有六七十戶人家。
只是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窗,偶然有人聽見路上的響動,也只是透過窗縫去看上一眼,隨后就有氣無力地拉上了窗栓。
“沒想到隴西道的災害已經嚴重到了這樣的地步。”
李夜清看見了黃土大道角落草棚處露出的幾只青白的枯瘦腳掌,立馬猜出了那是裹尸的草席,不免心中愕然。
他按著腰間的霜降劍,繼續向村中走去。
在倉河村里,有一座祠堂,相較于家家戶戶的門窗緊閉,此時的破敗祠堂里卻是開了一絲縫隙,且有縷縷炊煙飄出。
李夜清放緩了腳步,他瞧出其中端倪,但卻并沒有走進祠堂,而是繞到了祠堂后門處聽著里面的聲響。
而在祠堂的神像背后,傳來了幾聲細微的說話聲。
“熟了嗎?”
問話的人是個面容枯槁的精瘦漢子,而坐在他身旁的布衣男人也同樣餓脫了相。
在兩人面前正支起了一口銅鍋,里面翻騰著粘稠的紅水和一些模樣不清的骨茬。
聽到精瘦漢子的詢問,布衣男子卻是攔住了他,
“熟了是熟了,再忍忍吧,但現在可吃不得,這血水滾燙的能叫你吃下去燙熟肚腸。”
精瘦漢子看著面前鍋里的腌臢糟粕,卻仍然滾動著喉頭道。
“這死了的羊肉吃了真不會有事?要不我們還是把那小女羊給宰了吧。”
此話一出,祠堂一旁就傳來了一聲哭喊。
而在祠堂后偷聽兩人說話的李夜清在聽見這聲女子哭喊后,他立馬一腳踢開了祠堂的后門。
破敗不堪的木門轟地一聲倒了下去,并且木門倒地的同時也恰好打翻了那口支起的銅鍋。
刺鼻的血腥味涌入了鼻腔,李夜清看見那滿地流淌的滾燙血水和被煮爛成骨茬的尸首,立馬只覺得胃里翻涌。
“你們竟敢食人?!”
李夜清瞪著一旁幾乎嚇破膽的兩人,怒斥道。
“難道就不怕遭報應嗎。”
那兩個餓極了的漢子卻是做出了李夜清怎么也想不到的舉動。
他們撲在了地上,顧不得滿地臟污和血水滾燙,將那些爛肉都捧進了嘴里,也不管骨茬刺破皮膚和這能燙穿肚腸的沸鍋。
很快,隨著他們倆發出幾聲痛苦的哀嚎,兩個漢子一個捂著腹部,一個死死掐著喉嚨,神色可怖地死在了祠堂神像后面。
見到這幅慘絕人寰的景象,就連李夜清一時間也有些愣住了。
而這時,一陣斷斷續續的哭聲在祠堂角落里響起。
李夜清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衣物臟破的年青女子正抱著一個模樣約在五六歲模樣的女童。
她的眼神中全是灰暗,對于眼前生生被血肉燙死的兩人根本毫無觸動,只有懷中女童的哭聲才能讓她有些動容。
“別怕。”
李夜清走到女子面前,俯身蹲下后還未開口,就聽見女子有氣無力的說道。
“你若是餓,就先砍了我一條腿吃去吧,只求別動我女兒。”
這話聽的李夜清心神一震,他暗自掐了一道安神符法,用靈氣渡入了女子靈臺。
隨后才從行囊里取出一皮革袋的水和幾張肉干炊餅,將這些食物遞到女子面前后道。
“我是從玉京城來的,不是附近逃難的災民。”
“外鄉人?”
女子本有些遲疑,可聽見懷中女童又餓的啼哭起來,她還是顫顫巍巍地伸手接過了李夜清遞來的食物,掰成一小塊的和水喂給女童。
見此情形,李夜清拿出了袖中的那塊繡衣直指使者的令牌道。
“我是玉京城的繡衣使者,特地來蜀地巡視情況,既然你們這里鬧了災,朝廷所撥的救濟糧為何還沒有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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