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沈青鸞的話,可謂是掐到他的死穴。

時下文人清高,好的夫子難尋,君家一個沒什么底蘊的武將世家,更找不到什么有真才實學的老師。

而沈家以文立世,籌辦的族學之中請了沈家退下來的御史講學。

若不是娶了沈青鸞,君家就是在祖宗面前燒三天三夜的高香,也沒法將后輩送進去。

若是惹怒沈家人,將君家的子孫全都趕出學堂,他們又該去哪找夫子。

思及此,君族老口氣軟了不少,沖沈青鸞道:“侄媳婦,兩口子吵架在所難免,床頭吵架床尾和,千萬別說這些氣話傷了兩家人的和氣。

沈老爺的病嚴不嚴重?若需要君家出力只管開口,君家責無旁貸。”

說著又拿眼睛去瞪君鴻白,要他說兩句軟話表示表示。

君鴻白卻壓根沒理他。

他這會心中怒氣還未消,加之又是被沈青鸞放低身段哄慣了的,就算是他有求于人,這會也負手在一旁等著沈青鸞如往日一般先低頭。

不就是接濟沈家嗎,君家以往做的難道還少?

只她既有所求,何必端那高高在上清高圣潔的架子!

他等了會,卻只等到沈青鸞淡著聲音:“世叔不必客氣,父親的病,此前君家也未曾說過什么,如今也不敢麻煩。”

君族老被哽得一噎。

好嘛,一個是族叔,一個是世叔,親疏畢現。

若傳出去叫外人聽了,還不知會如何傳著說君家刻薄寡恩,苛待媳婦。

最叫他氣憤不已的,還是君鴻白這個小畜生。

過了幾天好日子,當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若不是他隨意放屁,哪就被沈家抓住機會借題發揮了。

等沈家人一走,君族老就變了臉,“結親是結兩姓之好,要說當日這門婚事也是你同意的,如今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又算什么!”

君鴻白臉色鐵青。

君族老指著他的鼻子怒道:“我告訴你,沈家族學絕不能退!沈青鸞性子是軟和,可再軟和的人也有逼急的一天。

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就后悔去吧,你想清楚,鎮遠侯府的兒子女兒還要不要說親了!”

君鴻白握拳,“她不會的。”

只這篤定的話有幾成心虛,他自己也說不清。

那頭沈青鸞上了馬車,沈族老恨鐵不成鋼怒道:

“雖說女子以恭順為美,可更該以剛為骨,以堅毅為神,剛柔并濟才是世家女子風范,你怎么就學偏了呢!”

沈青鸞聞言,既是羞愧又是動容。

她知道沈家族人這會子會過來,的確存著故意激怒君鴻白的心思。

只饒是如此,族叔這番話仍舊讓她震撼。

以剛為骨,以堅毅為神。

前世她自以為為了沈家的聲譽妥協的軟弱舉措,簡直是大錯特錯,將沈氏一族的臉丟個精光!

“族叔。”

沈青鸞凝眸沉沉開口:“往日我以為委曲求全能換來一家和樂,今日聽了族叔的話方才醍醐灌頂。

君家實在欺人太甚,還累得族叔一同受辱。此事我絕不甘休,請族叔做主,我要與君鴻白和離。”

沈族老沉吟片刻,轉了話題。

沈青鸞便也適可而止。

和離一事,事關兩個家族,非她上下嘴巴一碰就能成定論。

今日君鴻白的舉動雖然大大傷了沈家的顏面,可也只需小懲大戒,和離一事,太小題大作。

好在沈青鸞雖打了要和離的主意,卻也并未指望眼下,只是讓這件事在族中過一過而已。

日后她再提,也不至于毫無準備。

君家離沈家不遠,馬車很快就到。

可這段路,沈青鸞卻走了兩世。

沈青鸞撩開車簾,盯著沈府門口粗陋的木門,久久凝視。

“青鸞。”

沈母扶著小女兒沈新月迎了出來。

“母親,父親可還好?。”

沈青鸞上前摻住沈母另一只手緊緊扶著。

前世父親病死之后,母親成日以淚洗面,不多時也郁郁而終。

沈新月自此成了孤女,婚事也高不成低不就,在族中的安排下遠嫁山東。

一家四口,竟成了飄零浮萍。

只略略一想,沈青鸞便覺心口萬箭穿心般的痛。

沈母覺出她情緒低落,滿以為她太過憂心,忙勸道:“方才族里遣了大夫過來,如今已經好多了,正在里頭歇著呢。”

說著又探著頭往馬車內里看去,只看到了伺候著沈青鸞下車的翠翠和族老,再沒見旁人。

沈母心中一沉,拉著沈青鸞入內,“姑爺今日又沒陪你?可是有公務在身?”

大抵是以往沈青鸞回娘家,總是替君鴻白粉飾,沈母的問話也很是委婉。

沈青鸞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她怎么就那么蠢,踩著關愛她的家人的心,去討好君家那幫白眼狼!

她自以為是以和為貴,殊不知她的親人也為著她被輕視踐踏而痛心。

沈青鸞閉了閉眼,緩緩道:“沒有公務。”

沈母嘴巴抿成一條線。

“以往說什么有公務,都是女兒怕落了顏面編出來的謊話。不怕母親笑話,女兒和君鴻白成婚三年,至今還是完璧之身。”

“什么!”

沈母神情大變,“那新婚之夜?”

沈青鸞面露冷嘲:“新婚之夜,君鴻白在書房守他那前頭娘子的靈位守了一整夜。

而后每每君鴻白來含光院,君倩都要找借口將他喊走。久而久之,君鴻白顧忌女兒,自己也不愿踏足含光院。”

沈母勃然大怒:“豎子,他怎敢如此羞辱你,羞辱沈氏一族!

還有君倩,未出閣的小姑娘居然敢插手父親房中事,沒臉沒皮,恬不知恥!”

沈青鸞聲音淡淡:“君家本就是莽直武將,猢猻野人學吃飯行走都要費力,更枉論知道禮數為何物。

成婚之初,女兒也想與他和和美美過日子,這才百般忍讓,卻慣得他們越發蹬鼻子上臉。

今日還敢當眾給族叔難堪,女兒實在錯的厲害。山豬便是學了再多,又怎么能學會如何做人呢。”

說著將沈族老在君家聽到的冷語說了出來。

“母親,君家欺我辱我,還將我沈氏一族欺到腳下,女兒忍了實在太久。如今父親纏綿病榻,焉知不是為了女兒婚事不暢受制于人之故。

女兒累得族人受辱,累得父親面上無光,思及此每每恨頭如醋,恨不能將君鴻白大卸八塊。”

沈青鸞握著沈母的手越發用力,雙眸晶瑩卻還是盯著沈母的雙眼,一字一頓:

“女兒決意,與君鴻白和離,一,振沈氏聲名,二,叫世人知道君家不慈無道,不配世家女屈尊去做主母宗婦!”

沈母心中一頓刀鑿斧砸的悶痛。

她的女兒原本是中正雅和的性子,如今卻變得戾氣橫生,君家定然是讓她受了大委屈。

思及此,沈母心中遲疑盡去,“好,你想要和離,母親替你籌謀!”

哪怕知道母親會支持她,可聽到這句話,沈青鸞仍是鼻子一酸,埋在沈母懷中哭了起來。

哭了這一場,沈青鸞心中郁氣散了不少,到了沈舒面前居然恢復了幾分在閨中的開闊爽和。

沈舒視線在母女兩個之間打了個來回,識相地沒說什么,只隨意道:“昨日從家中翻出一本農經注,隨意看了幾頁就有些體力不支,索性你帶回去,替我寫些批注。”

沈舒這會還不像幾年后形銷骨立,看起來很有幾分文人的清潤之風。

沈青鸞強忍了淚意,溫聲道:“女兒定然好生看,看完后念給父親聽。”

沈舒眉頭微皺。

沈青鸞這話,是要在沈家住幾天?

莫非君家給她委屈了?

想到君鴻白那個王八蛋,沈舒咳了起來。

沈母連忙端了水給他順氣,卻被他推開。

沈青鸞心中一片酸澀。

父親聰明絕頂,怎會看不出她想隱瞞的事。

便是太過多思,沈舒才會傷了身子。

“父親。”

沈青鸞接過沈母手中的杯子,親自喂了沈舒喝茶。

“女兒的確要在家里住幾天,也的的確確遇到難事。

只是父親撫養我長大,也該知道女兒的性子,女兒能吃得一時的虧,卻絕不是個傻子,自會為自己謀話。”

等沈舒緩過勁,她才壓低聲音:“不瞞父親,女兒的確有所求,要請父親為女兒撐腰,請父親,愛惜己身。”

她是沈舒長女,自小在沈舒膝蓋上陪著他一起讀書習字,父女之情非比尋常。

這會沈舒聽了他的話,胸口莫名一股激蕩之氣,整個人竟顯出幾分生機。

不再多問,只握了握沈青鸞的手,“好,憑你要做什么,父親都撐著,替你撐腰。”

沈青鸞喂著沈舒喝了藥這才退出去。

沈族老在外頭等著,見她出來迎了上來:

“方才大夫與我說了,你父親的病是自娘胎里傷了元氣帶出來的,若有百年山參將養著便能慢慢有些起色。”

還剩下半截話是,若沒能將養好,只怕時日無多。

跟在后面出來的沈母臉色一白。

百年山參貴還只是其次,最難的便是,只有侯門勛貴府上才留有。

族老這話,就是暗暗回她所說那和離的事,這當口,沈舒久病難愈,眼下還和離不得啊!

可是……

女兒如此受辱,難道還要她向君家低頭?那和逼她去死有什么兩樣。

可是,丈夫的身子又……

一時間沈母只覺一顆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揪出來,翻來覆去地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