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鸞顯然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已經回了沈家,她還為君家那窩混賬費心,這筆買賣可不劃算。

等她回了臥房,翠翠已經率先將她的被褥鋪好,雙眼亮晶晶,“夫人,這次咱們住幾天?”

沈青鸞失笑。

若是可以,她何嘗不想留下。

沈家于她而言絕不只是一個住所,更是她張揚的青春。

如今她成親,父親母親不嫌她常回娘家是一件丟人的事,已經是許多人家做不到的事了。

須知多少女子婚后便成了夫家的附庸,無論過的是好還是壞,于娘家而言都是外人。

女人啊,一生都只是過客。

她沒有孩子也好,若是有了,難免又要操心。

沈青鸞難得有如此安定清閑的時候,不免胡思亂想了許多。

到得第二日晨間,她才懶懶散散起身。

說是懶散,其實也不過是讀書人正常起身的時候。

她的刻苦自律早已成為刻在骨子里的習慣。

“夫人,咱們今日玩什么?”

沈青鸞挑了件淡雅的衣裳,隨手挽了個髻,“今日不玩,我要去書院一趟。”

這些日子她忙著教訓杜綿綿,都忘了督促君鴻冀的學業。

須知業精于勤荒嬉,行成于思毀于隨,學習之事萬不可馬虎。

她有心栽培君鴻冀成才,便絕不只是掛在嘴上說說而已。

沈青鸞起得早,夫子都還沒到,族學這會也才稀稀拉拉做了大半人。

君鴻冀和君遠的位子是挨著的,君鴻冀一本正經將書本鋪開,才準備要去書袋里拿紙筆,斜側忽然橫伸過來一只手。

“我忘記帶書本了,將你的借給我!”

“你干什么!”君鴻冀瞪大了眼睛。

君遠搶過去,將那本書甩在桌子上,順手把左手上啃了一口還在流油的肉包放在上面,騰出雙手去書袋里摸。

晶瑩的油光從白嫩的包子皮上蔓延著滴下來,很快氤氳著沾透了書本深藍色的書皮。

“我的書!”

君鴻冀小牛犢子一般沖上去,半個肩膀將君遠撞開,一手將書本抽出來。

但看書本封皮上幾個大字被浸得邊緣的筆鋒都有些模糊了,連忙拎著衣服上的布條去擦。

“你這個狗雜種,居然敢打我!”

君遠從地上爬起來,沖到君鴻冀身后提腿往他瘦削的背上就是一踹!

別看他們年紀差不多,君遠卻是自小被陸氏溺愛著長大。

更有沈青鸞體貼地打理衣食住行,將他養得白白胖胖,比那尋常的十歲男童長得還要健碩。

而君鴻冀卻是相反,鎮遠侯府的下人多有疏漏。

頭一次在沈青鸞面前出現時,竟似那瘦弱的豆芽菜,風一吹就會倒。

哪怕后來沈青鸞多有照拂,養了這些日子,仍是比不上君遠的大塊頭。

這一腳,踹得他雙臂撲騰著往前鋪,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啃泥。

君遠沖上去雙腿一翻騎到他身上,拳頭劈頭蓋臉如雨點般砸到他頭上肩上。

“狗雜種,臭混賬,沒屁眼的野種,吃我的穿我的,你還敢打我!”

他越罵眼睛越紅,“你以為母親正眼看你就是喜歡你嗎,做夢!

她是我一個人的母親,你也不看看你是個什么東西,祖宗都沒有的孤兒,也敢跟我來搶!”

“住手!”

沈青鸞到得學堂,正巧聽見這混賬的一段話,當即氣得眉頭緊縮。

又見瘦弱的君鴻冀被這個小霸王壓在身下,費力掙扎也仍是掙脫不了,宛若困獸猶斗,登時一陣心焦氣悶。

眼見她已經出聲喝止,君遠還是充耳不聞,捏著拳頭還要往下砸。

沈青鸞什么禮儀斯文都顧不得,上前一把捉住他高高揚起的拳頭。

“在沈家族學也敢如此跋扈兇狠,你當這是什么地方,是你那藏污納垢的鎮遠侯府嗎!”

她自小練字,常年手腕縛著沙袋,力氣遠非普通女子可比。

這一抓,君鴻冀一絲也動不得。

狹怒回首,見是沈青鸞,先是心虛,隨即又挺起胸膛,“是他先動手打我的!”

他低頭往胸口看,卻見胸口只是衣裳處亂了一些,絲毫沒有挨打的模樣。

再看君鴻冀,卻是衣衫凌亂滿是灰塵,側臉還有好幾團烏青。

君遠瞬間急了,“真的是他先打我的,君鴻冀,你說話!”

他一手被沈青鸞捉著動不了,便伸另一只手去抓君鴻冀的頭發,看得沈青鸞怒從心頭起,揚起手啪地往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君遠白嫩的臉立即就腫了起來,像是一座小沙丘。

“你,你又打我!”君遠眼睛飛快地紅了。

臉上很疼,可更疼的好像是他的心。

又酸又脹,抽抽地疼,“你到底還是不是我母親了,你不是說會一直疼我嗎!”

他雙眼淚盈盈的,若是陸氏見了立刻就要心肝肉地叫喚。

饒是沈青鸞,也動容了一瞬。

一直疼他……

沈青鸞的確說過。

她嫁入君家的時候,君遠還只是個六歲的孩童。

長得唇紅齒白宛若金童不說,一雙眼睛忽閃,惹人疼愛至極。

那時沈青鸞的確是真心疼他。

她替他裁衣,親手替他做愛吃的點心,就連念書都是循循善誘,從不肯厲聲斥責。

這般動手打他,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君遠仿佛看出了他的心軟,一手抹著眼淚,“沈青鸞,你不疼我了嗎?明明是別人打我,你卻怪我,你說話不算話。”

君鴻冀從他身下爬出來,回首見著沈青鸞,張了張嘴想解釋,聽著君遠的話卻還是黯然將話咽了回去。

失落地一個人爬起來,又將一直攥在手里的書本擦拭干凈,緊緊摟在懷里,靜悄悄地退到一邊。

他悄無聲息,卻極大地刺痛了沈青鸞的眼。

她提著君遠的手將她拉扯著站起來,厲聲道:“他打你?鴻冀雖是個孩子卻比君子更知禮。

莫說他不會主動打你,就是他打了你,也定然是你招惹他在先!”

君鴻冀吃驚地抬頭。

事實上,方才動手推君遠的一瞬,他就知道他做錯了事。

君遠是鎮遠侯府的小霸王,無論他做多么混賬的事情,都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而誰若是惹了他不開心,輕輒遭斥挨打,重則趕出府去,總歸不會是毫無代價。

他自小沒了父母,雖然認了君呈松這個有權有勢的義父,卻也是個寄人籬下飽受人情冷暖的。

他原以為,對君遠動手,哪怕沈青鸞再怎么正直,再怎么講究公道也定會斥責他。

沒想到,聽到沈青鸞這樣一番話。

一股無以言喻的暖意涌上心頭,素來如個小大人一般鎮定自持君鴻冀居然濕了眼眶。

不多時,眼淚嗒叭嗒叭順著青青紫紫的腮邊垂落,很快將腳邊一塊地滴濕。

這副飽受蹂躪的模樣委實可憐,沈青鸞吃了一驚,松開君遠的手快步走到他身邊。

“鴻冀,可是哪里疼?君遠,還不同你二叔道歉!”

君遠也哭了,不是君鴻冀那無聲地落淚,而是嚎啕大哭:

“明明是他先打我!你這個壞女人,你憑什么要我道歉!錯的分明不是我,你故意罰我,故意虐待我!你不配做我娘,我要我爹休了你!”

他扯著嗓子,嚎得整個學堂都是他的鴨公嗓在回蕩。

沈青鸞嫁入鎮遠侯府三年,這樣的控訴就足足聽了三年。

曾經她是真心疼愛君遠這個自小就沒了母親的小孩,她憐他又無長親,更心疼他被陸氏驕縱而左了性子。

君遠哀嚎時,她是真的為這個缺少教養又缺少疼愛的孩子而動容。

可君遠,卻將她的心軟當成了武器。

稍有不滿就哭天喊地,喊得整個鎮遠侯府都將沈青鸞當作刻薄繼母,人人指點。

如今,還在沈氏族學如此顛倒黑白!

沈青鸞握緊了拳。

“休妻?好大的口氣!”族學夫子著儒生廣袖大步而來。

“你如今能在沈氏族學念書,全都是仗著青鸞的情分,你不要她做你的母親,那你現在就從族學離開!”

君遠傻眼。

他只是按著往日的慣例哭喊而已,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混賬如他,居然忘記,這并非人人幫他的鎮遠侯府,反而是沈家人聚集的地方。

周圍沒有他以為的、對沈青鸞的譴責,反倒只有對他的嫌惡和鄙夷。

他求助地去看沈青鸞,卻見沈青鸞拿著帕子溫和輕柔地替君鴻冀擦著眼淚,間或還輕輕地吹氣,仿佛生怕弄疼了他。

君遠原本只是干嚎的眼眶,這會真的流出眼淚了。

他雖然口上說不想要沈青鸞這個母親,可心底,他對沈青鸞卻是很喜歡的。

喜歡她說話時溫柔的神態,喜歡她夸獎他時彎彎的眼睛。

更喜歡她端莊高華的氣質,仿佛他想象中母親最美好的模樣,沈青鸞全都有。

可這樣的沈青鸞,怎么就不對他好了,反而對君鴻冀那個野種好呢?

君遠眼睛發酸,賭氣道:“不念就不念,有什么了不起!”

他說這話時,仔仔細細看著沈青鸞的臉。

卻見沈青鸞將這話聽在耳朵里,臉上卻一絲波動也沒有,好似對他渾然不在意。

君遠眼眶更酸了,大聲道:“我姨母家如今成了皇商,你們還不知道吧!

那可是皇商,得了陛下親口嘉獎,你們趕我走,日后有事,還得求到我姨母身上來!”

聞言,沈青鸞終于扭頭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