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中文網 > 頑賊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挨餓受凍
  指揮使楊彥昌率軍踏上勤王路那天,延安知府張輦率百姓夾道相送,樂手吹響嗩吶,鞭炮聲噼里啪啦地炸響。

  據說楊指揮使勤王之前,曾親筆移書諸縣,警告各地賊首不要趁他勤王輕舉妄動傷害吏民,將流賊稱為饑餓難忍的朝廷赤子,要知曉大義。

  后來群賊果然偃旗息鼓,延安府儼然一派太平之景,令人嘖嘖稱奇。

  延河兩岸的山上,盤踞在延安府的各路賊首,都遙遙向率軍勤王的楊指揮使致以敬意。

  人們說楊將軍素有威望,可鎮延安府群賊。

  那天劉承宗也在山上,就在半年前觀看李卑出兵挖出的隱蔽土坑里。

  但心境已有很大區別,在他眼中,這并非一副官軍勤王圖。

  而是他的商隊,商隊帶著貨物出發了。

  杜老五走在楊彥昌身邊,與另外十名邊軍構成此次勤王的逃兵向導。

  看著他們的背影,山上的劉承宗緊緊攥著拳頭:一定要活著回來啊!

  實在時運不濟,虧本了真的不要緊,三百匹戰馬很金貴,但人永遠都比馬更金貴。

  新兵服哪兒都很好,保暖、舒服、也不算難看,唯獨最大的缺點是不耐臟。

  劉承宗把上天猴騙去洗得干干凈凈,可穿上新衣裳還沒幾天,那身兵服在他身上已經變色了。

  那身兵衣就會臟得像泥地里打過滾一樣。

  天氣很快轉冷,劉承運又跑到王莊堡來射箭了。

  劉承宗聽人通報后站在堡墻上看了會,看他射了半天一箭沒中,便朗聲道:“承運,別射了,進來吧。”

  這娃死心眼,射不中你就把靶子往前挪挪嘛,非要離那么遠射,射完再回頭去撿箭。

  給人創造出一種他的目的不是射箭,而是過來跑步的錯覺。

  進了堡子,承運才拍著手嘆氣道:“為啥哥你就射箭射得那么準呢?”

  他可是還記得,縣衙劫大牢那天,劉承宗持弓射箭,指哪打哪;看著自己動作也差不多,怎么就只能打哪指哪了呢?

  “勤學苦練唄,我可從小就學這個了,你這才學了幾日。”

  劉承宗笑著把承運領進屋,在外面用長明灶燃起火炕燒鍋水,蹲在火邊靠著手問道:“如何,近些日子輜重哨收獲幾何?”

  “沒了。”

  劉承運答得干脆:“新收的布料,算上后來收的舊棉花,到年關能有兩千套上下的兵服,七百多雙棉鞋,后面就沒了,今天拉來二百四十套兵衣。”

  兩千套?

  “兵衣就放在河谷?晚點我去給楊耀那邊發了。”

  劉承宗坐到炕邊,抬手點著額頭思索,道:“還能不能再弄點,別的棉衣也行,做兵衣也要加快,眼看一天比一天冷,晚了我怕會死人。”

  劉承運點點頭,冬天凍死人太常見了,他搖頭道:“誰讓時間不好呢,李卑要早點來打,早倆月就能把兵衣都做出來。”

  “嘁,早倆月官軍也不會放過我。”

  劉承宗嗤笑一聲:“如今這喘息之機,就是天冷了,官軍缺冬衣才不會出戰。我一千多個逃兵降兵,多少人穿的都是死人衣裳,才勉強湊出七八百身棉甲。”

  “要是不求兵衣,我想想辦法,估計還能買到些棉襖,但不會太多,哥,你前后中左右、工炮輜重。”

  承運也湊到火邊暖手,蹲著轉頭道:“還有家丁師范,八哨兩隊四千多人,人人棉襖棉褲,就一個多月,太難了。”

  “沒事,你盡量想辦法,我們盡力而為,帶兵……帶兵真難啊,是吧?”

  劉承宗走過去拍拍承運肩膀,安慰一句,搖頭感慨道:“我也想辦法,他們跟了我,我就不能讓他們凍死餓死。”

  劉承宗答應過人家,要讓人死于非命,不能送死餓死。

  他坐回桌邊寫了會字,等承運烤火烤得暖和了,抱起一摞紙來問道:“我山趟下,你去不去?”

  承運知道劉承宗下山不是去炮哨就是去工哨,起身拍拍棉褲道:“我也去!”

  劉承運對佛朗機手銃很感興趣,也對劉承宗寫的東西感興趣,路上一直問東問西,結果聽到是八哨兩隊的訓練計劃,直接打開了話匣子。

  “三日一練,吃那么飽不得一天一練?”

  “十日一哨操又是個啥,還有二十日一大操又是做什么?”

  問起這些,承運的眼睛都放光了,一個勁兒問這問那。

  劉承宗也不厭其煩,把操練原因一一細說:“備冬糧沒存夠,就都得出去找糧沒空練,如今糧夠了,自然要天天練,但不結隊,主要是什長帶著練兵器、練力氣、練奔走,只有一點隊列練習。”

  “隊伍是一個戰兵倆輔兵,戰兵都當過兵,由他們教輔兵,什長檢查他們的操練效果;所謂三日一練,合隊操練,主要是陣型隊列和技藝,還有分什配合。”

  “至于十日一哨操,是合全哨操練,隊列隊形的變化,哨屬輜重隊、家丁隊的使用,之所以十日一次,是各哨大操當日,他們要把隊伍拉過來。”

  說到這,劉承宗笑了,同背貨物上山的士卒打個招呼,這才轉頭對承運道:“我不能不看我的兵,我得跟每個人說話,鼓勵他們。”

  這樣的操練計劃,幾乎是劉承宗照搬魚河堡邊軍的操練,并且與黑龍山民壯的操練方法相合,再根據如今環境,因地制宜編制出適合他們的操練方式。

  杏子河岸隨處都能練兵,但只有王莊堡外面的空地足夠大,能把全營鋪開進行會操。

  越是到這個時候,劉承宗就越覺得缺少軍官。

  全營上下四千多人,沒有一個接觸過四百人以上該如何會操的。

  王莊堡里倒是關著個李卑,劉承宗有心不恥下問,可人家不教他。

  提起李卑,承運饒有興趣問道:“對了哥,我聽說曹哨長說,李將軍要招安你,保舉個千總官職,營地里頭都傳瘋了,有這回事么?”

  “有啊,我想問問他,我這一營兵該怎么合練,他不單不告訴我,還讓我去給皇帝當千總,跟著他去遼東打東虜,這不可笑么?”

  “我跟他們說了,你剛回來不知道,這說明跟著你哥造反絕對有出路。”

  劉承宗不屑地嘁出一聲:“哦,沒反是個小家丁,反了打敗參將,就能當千總;我下次把吳自勉揍一頓,升任延安參將,回頭打五鎮聯軍,打完延綏鎮總兵官就是我,你們這幫人全給我當參……差點忘了大事!”

  他這話到嘴邊就頓住了,拍著承運道:“可能不用打吳自勉,很快朝廷就該讓我當參將了。”

  承運怔在半山腰,脫口而出:“那得打誰才當參將?”

  劉承宗搖搖頭:“這事別跟別人說,想想辦法,若三邊總督派人來招安,鉆天峁那邊、高闖王那邊?”

  最近一直在忙楊彥昌勤王的事,確定喘息之機已經到來,讓劉承宗失去了驚醒之心,沒有考慮過總督楊鶴會怎么對付他。

  但跟承運聊起李卑的策反,才讓他想起來固原還有楊鶴這么個人。

  楊鶴手里沒人了,早前他只覺得三邊五鎮精銳勤王,軍事上壓力小了許多,可這會細細一琢磨,人家還有招安這本事呢。

  明年勤王軍回來的早,楊鶴肯定會調兵收拾他;回來的晚,讓楊鶴手上無精兵可用,則很可能會用招安來對付他。

  招安。

  自六月二十二日造反以來,隊伍一直承受巨大的軍事壓力,讓他來不及考慮其他事情。

  現在想來,招安永遠和離間策反是一記組合拳。

  他不怕招安,也不打算招安。

  但如果這千總是給別人呢?

  劉承宗這會顧不上別人,要先顧好自己的隊伍,下山正好遇見遛馬回還的魏遷兒,他招手叫來,看看時間道:“魏遷兒,讓塘騎去八哨兩隊傳令,召集三百名掌令官,今晚到堡上來。”

  魏遷兒眼中疑惑,不過并未多問,應下一聲轉頭跑去傳令。

  很快塘騎上路,奔赴內三外五八座駐營地。

  隨后魏遷兒又走過來問道:“將軍,還有什么事?”

  劉承宗搖搖頭,隨后看到手中練兵安排:“沒事了……把家丁隊叫過來,然后把這個放回我屋里吧。”

  既然要把全軍的掌令官都叫來,這份練兵安排就沒必要一哨一哨送了,直接讓他們歸隊時拿回去,給各什長、隊長、哨長看。

  在山下河谷,劉承宗和承運帶家丁仔細檢查了送來的兵衣。

  兵衣都為王莊莊婦所制,難免有小毛病,基本上有要求的地方都按要求做得非常仔細,沒要求的地方,都做得比較有想象力。

  兩套兵衣放一起,很難讓人覺得這是版型相同的棉衣棉褲,至多顏色一樣。

  但十套兵衣放一起,就能看出來是同一套了。

  無傷大雅。

  劉承宗只在乎這衣裳暖不暖,每套兵衣都在衣腳褲腳縫了名字,出了問題好找。

  家丁們拿著秤去稱量每件兵衣,不存在很明顯的偷工減料,但確實會有缺斤短兩,這時候就得讓家丁去跑一趟。

  重量相差二兩之內,莊婦做的,就把縫衣裳的手工費要回來。

  讓莊婦做衣裳給手工費,工哨匠人沒有手工費,他們吃糧,但吃進肚里的糧沒法吐出來,那就要打板子。

  但也確實沒工哨匠人貪墨棉花,工哨匠人既有營糧,還有為軍士修兵器、補衣裳、鞍子等用具的收入,他們比百姓富裕得多。

  營屬工哨的營地在王莊堡西北,靠近炭窯。

  那里是杏子河流域最熱鬧的地方,一邊連炮哨、輜重哨的兩座營地,另一邊通向山內幾座佃戶村莊。

  繞過王莊堡的山峁,還未靠近營地,就能看見鐵匠鍛爐升起的煙。

  營地人聲鼎沸,不單有來請匠人修補軍器鎧甲的士兵,也有莊戶人家肩扛來年開春所需的農具,手攏在懷里護著枚雞蛋,請匠人修理。

  甚至還有手工匠把做好的器物擱在營外擺攤,儼然像個小市場。

  劉承宗喜歡看到這樣的情景,這讓他有活著的感覺,還沒進營地嘴角就不自覺勾了起來。

  高興歸高興,可誰讓他既不是莊戶,也不是士兵呢。

  他還是笑了一聲,便對承運道:“你看,不制定訓練制度行不行,都亂成這樣了。”

  遠遠看見有家丁隊推車過來,工匠營地很快有人去喊來哨長師成我,隨后人們一看便是大喜過望,都不需要劉承宗通知,直接全哨集合,在營外空地上列出歪歪斜斜的隊伍。

  被分配到工匠哨的戰兵隊長是個瘦高個,名叫胡三槐,過去在固原是管隊。

  見著劉承宗,他回頭看了一眼匠人們站出歪歪斜斜的方陣,單膝拜倒行禮,極為愧疚地低下頭,就連問好聲都很小:“將軍……”

  “快起來,不行跪禮。”

  劉承宗將他扶起,笑著問道:“工哨將來難免作戰,師哨長管人,練兵還要靠你,有什么困難?”

  胡三槐抱拳道:“時日尚短只是其一,戰兵少、事務重,合營編伍以來,卑職專練各隊,少的只有半個時辰、多的也不過兩次。”

  “嗯……”

  劉承宗看了一眼匠人隊伍,頷首道:“無妨,我們終于有時間了,胡管隊先去整隊,讓沒領到兵衣的弟兄排成十五隊,我來發衣裳。”

  胡三槐領命整隊,劉承宗身后的家丁們相互笑笑,照早前稱量衣物檢查厚度分出大中小三個縱隊。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發兵衣,事實上甭管發點什么東西,他們將軍都要手把手發,都已經習慣了。

  匠人們十五人一排,面朝劉承宗不自覺露出笑容。

  人們希望討好眼前這個率領他們打勝仗的年輕人。

  人們也愿意被他記住。

  劉承宗依照每個人的高矮胖瘦,為他們挑出一套套疊好的兵衣,親手放到他們手中。

  每當劉承宗走向一人,那人便高聲說出自己的姓名與所屬隊伍。

  當一排人都端著兵衣,劉承宗會對他們說出話,然后繼續下發另一排士兵。

  “以前在邊堡,朝廷讓我穿跑沒棉花的襖子,冬天凍得縮手縮腳,知道弟兄們不容易,打完仗第一件事就是給弟兄們御寒,大伙跟了我,我就不會讓你們挨餓受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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