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古城入了夜,便越發的蒼涼,因為大雪的緣故,空氣變得濕冷。
林九川坐在草垛上,拎著那塊牌匾仔細端詳。
看了許久,卻依舊看不出來歷。
牌匾的背面,似乎刻過不少的文字,可因為時間久遠,大多也都認不清了。
只能依稀認出些姓氏。
而那些無法辨別的名字,有的是腐朽模糊的緣故難以確認,有的則是被人用刻刀給劃了去。
仿佛在掩蓋著什么似的。
林九川粗糙的大手,摩挲著這塊牌匾,嘴里反復咀嚼著那四個字。
背后閣樓上的燈火搖曳,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響。
林九川從屋檐下探出一只手,將那些飄落的雪花接住,望著這場從天穹上灌下來的暴雪,心頭莫名的有了些暖意。
“斬仙客棧。”
他低聲輕笑了一聲,憨厚的面龐上露出些許快慰,便連眸子都清澈了起來。
“看來這人間千千萬萬年,尋道斬仙之人,遠不止我一個。”
林九川站起身來,將身上的積雪抖落,在院子里生起一簇火來。
那柄無名的長劍就插在火堆旁邊,映照著火光和落下的積雪。
那一夜,林九川給那一柄沒有劍鞘的劍,做了一把劍鞘。
用的便是那一塊腐朽的牌匾。
天色微明,客店門口遠遠地駛來了幾匹車馬。
車轍碾過雪地,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伴隨著一聲“唏律律”的嘶鳴,趕車的馬夫便朝著里面喊。
“朱掌柜,你的車到了!”
“這路可遠,我們得早些走!”
“這場大雪再不停,這樓古城可就要沒了,城外的積雪已經漲了快三尺了!”
閣樓上又是翻箱倒柜,肥頭大耳的朱掌柜拎著七八個包袱,氣喘吁吁地往下樓梯下擠。
“呼呼——”
“莫催了,莫催了。”
“來得及的,來得及的。”
“天降大難,總有高個子的頂著,我們這些小人物,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那胖掌柜肥大的耳朵幾乎耷拉到肩膀上。
嘴里說的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他把行李丟上了馬車,臉頰被憋得通紅,有氣無力的又朝著樓上喊。
“平秋啊,別收拾了。”
“有的東西,就讓他們留在這兒吧。”
“你跟著我在這土城里待了快二十年,這回我領你去大周看看,那兒繁華,繁華——”
“平秋,平秋?”
胖掌柜一手搭在馬車上,一邊朝著樓上喊。
可這一次,店里的小二,罕見的沒有動靜。
胖掌柜只好嘆了口氣,對著車夫道。
“等等吧,這孩子沒去過別的地方。”
“要走了,難免有些掛念。”
末了,又補充了一句。
“故人的兒子,當年他們隨我一起來的大漠。”
“這才有了這間客棧,只不過這孩子的雙親都是犟種。”
“勸不住,勸不住哇,你說大漠深處的財寶啊,仙墓啊,是那么輕易能找到的嘛?”
“可惜了,可惜了……”
“有什么,比命還重要呢?”
朱掌柜喋喋不休,看向店門口那空蕩蕩的牌匾,不知是因為不舍還是感嘆,竟落下幾滴淚來。
閣樓上,陳平秋仔細的將每間客房的門窗都栓好。
昨天夜里,他已經將這間客棧的上上下下,都打掃了個干凈。
便是半粒沙子,也瞧不見。
丙字號的客房前,陳平秋手里拎著一壇好酒,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
他從沒有離開過樓古城,一成不變的生活被突然打碎,令他有種措手不及的迷惘和慌亂。
最近城里多了許多背著棺材的人,有人說,那些都是被改了命的人。
今后縱橫江湖,皆是不凡。
陳平秋頗有些羨慕。
心頭雜亂,似屋外紛飛的大雪,他提著酒走下樓來,轉身去了后院。
可令他意外的是,昨天的那位客人還在。
后院的雪地里多了不少的木屑,那漢子捏著一柄長劍,左右端詳。
于是,陳平秋便喊。
“客官,我們要走了。”
“仙人降災,我們要去逃難了。”
林九川聞聲,抬起了頭。
“我知道。”
他握著劍柄,把劍從劍鞘中緩緩抽出。
寒光漫溯,好似將這風雪都給定住了一般。
林九川滿意的一笑,自言道。
“多了把劍鞘,果然好看了不少。”
噌——
他收劍入鞘,又轉頭對著陳平秋朗聲道。
“那小鬼,你不是說,你還欠著我那朋友一壺酒嗎?”
“他不會回來了。”
“這酒,你留下,我替他收著。”
“免得你總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酒,讓你欠著心不安。”
劍光清冷,僅僅是出鞘,便讓陳平秋看得癡了。
直到那長劍歸鞘,“噌”地一聲,才讓他如夢初醒,回過神來。
大雪無聲,院落里只有一個持劍的魁梧漢子,胡須濃密,舉手投足劍,都是江湖人特有的豪爽魯莽氣息。
陳平秋將那一壇酒放了下來,對著林九川堅定道。
“還請客官轉告那位先生,那日的酒是我喝過最特別的。”
“若有緣在大周相逢,我定盛情款待。”
林九川提著劍,掀開了那壇酒的封泥。
“六十年的仙人醉,小子,你出手不凡啊。”
“這等酒莫說在這大漠,便是大周皇都也喝不到。”
“你這回禮,重了,重了。”
林九川微微搖頭,這等酒怕不是這孩子僅有的貴重之物。
他望著陳平秋,忽而道。
“你說,你要去大周?”
“路途遙遠,不如我送你一寶物,防身如何?”
陳平秋微微一愣,便見對方將手中寶劍一拋,直朝自己落來。
“啪嗒——”
沉甸甸的長劍入手,陳平秋只覺得握住劍柄的那一瞬間,這把劍震顫不已,嗡鳴作響。
似乎在回應著什么。
陳平秋驚慌失措,忙道。
“客,客官,這太貴重了,我如何能收?”
這樣的寶物,怕是削鐵如泥,尋常武夫連做夢都不敢想。
林九川拎著酒壇笑著道。
“有甚關系?”
“這把劍雖好,但不適合我,不如送了你,也算了卻我朋友的一點因果。”
“你可記住,這把劍的主人,曾經可稱劍神,莫要辜負,莫要辜負。”
林九川大笑起來,將地上那根如房柱一般的門栓抗在了肩上。
“此物歸我了!”
“劍不趁手,正好用它。”
“以此木為劍,極好,真是極好!”
風雪中,林九川的肩膀上架著一根巨木,酒水入腸,便又唱起了漁歌來。
陳平秋怔怔地望著對方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就改了口。
大聲朝前喊道。
“前輩,此劍何名——”
呼嘯的風雪中,林九川在街道盡頭止住了腳步。
念及自己要做之事,忽而大聲喊道。
“劍名——”
“赴死!”
話落,風雪息止,林九川消失在道路盡頭的背影,在陳平秋成圣后的七十年里,都像一個磨不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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