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陸無生騎著老黃狗在山谷里走。

  樹林里嘩啦作響,他在傻大個家里吃了酒,臉頰上紅撲撲的。

  倒顯得有了幾分血色,果酒香甜,總讓他好像記起些什么似得。

  好像不知多少年前的夜晚,他也曾與老黃狗醉酒歸家,大聲放歌。

  陸無生傻呵呵的笑了起來。

  腦袋耷拉在狗背上,竟也唱了起來。

  山谷里空蕩,沒有當年在白水鎮時候的燈火昏黃。

  只是夜風簌簌,那旋律悠揚回蕩。

  不知過了多久,老黃狗將陸無生馱回了院子。

  厚實的狗掌開始在院子里翻起土來,不一會兒,就刨出一個土坑。

  帶著醉意的陸無生,眼神迷離,坐在地上還在低聲輕唱。

  “哎喲”一聲,便被老黃狗踹進了坑里。

  老狗動作麻利,刨土、埋人一氣呵成。

  只見陸無生在地面上露出一個腦袋來。

  好似一棵才種下去的樹苗。

  陸無生罵罵咧咧,老黃狗便欣喜的吠了起來。

  這是他日復一日要做的事情,每天要將陸無生埋上一次。

  院子外緊接著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帶著河水的潮濕味道,陸停舟披著黑色的蓑衣,握著船槳,踏入了院子。

  他垂落的發絲濕漉漉的,不斷地往下滴水。

  黝黑有力的臂膀,提著一桶清泉。

  才一進門便微微皺眉。

  朝著陸無生訓斥道。

  “你又跑出去林九川家了?”

  “一屋子的酒味!”

  陸無生被埋在土里,搖晃著在地面上的腦袋道。

  “果酒可香了。”

  “我好像記起些什么事兒來。”

  他半瞇著眼,神情好似一只通了人性的狐貍,精明里帶著一絲疲憊。

  無數的畫面似乎蒙上了一層紗,像潮水般涌過他的腦海。

  直讓陸無生頭痛欲裂。

  他只能不停地嚷。

  “老狗,酒。”

  “酒……”

  “申屠,申屠……”

  泥土下,陸無生臉上的肌膚開始腐爛,一些事情越是清晰,他的身軀就越是壞得厲害。

  陸停舟望著不斷呻吟的孩童,心頭微微刺痛。

  提著那一桶,從河心打來的泉水,快步走了過來。

  “閉眼!”

  他喊了一聲,將水桶舉高,在陸無生頭頂從上往下澆灌。

  清泉如瀑布般流下,對于干涸的泥土來說,那是救命的甘霖。

  在泉水的沖擊下,陸無生原本腐爛的皮膚,開始復原。

  埋在泥土里面的身軀,竟開始一寸一寸的長了出來。

  等到那一桶水澆灌完畢,陸無生便又多活了一天。

  腦海里那些模糊的畫面,也戛然而止,再也想不起來。

  只記得,在傻大個家里喝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到了家。

  如今的他,只有陸停舟的腰身高。

  疑惑地抬頭望著對方,開口就是一句。

  “老家伙,你回來啦?”

  陸停舟眼皮一跳,掄起船槳,砸在陸無生的腦瓜上。

  沒好氣道。

  “進屋,吃飯!”

  陸無生捂著腦袋,但也不惱,嬉笑著跟進了屋子。

  “老家伙,今晚吃什么?”

  “魚!”

  “哇,還有螃蟹!”

  屋內燈火搖曳,老黃狗靜靜地趴在院子里,一切顯得靜謐且安詳。

  ……

  又是十年過去。

  陸無生依舊每日在山谷里閑逛,夜里喝醉了回家。

  陸停舟每日下河,在激流之中搏命打水。

  他們依舊不記得曾經是為何到了這里。

  所有的人,似乎都被困在了某一個時空里,不得解脫。

  圍著火爐的老天魔四十年沒有合眼,每日叫囂著要殺上九天去。

  他每喊一聲,那爐子里的火就越旺一分。

  山谷的盡頭,傳出郎朗書生,一名長衫青年,手持書卷,不斷在原地打轉。

  唯有林九川,日夜磨劍。

  那一根碗口粗的滾木,已經被他打磨的越發銳利,靈巧。

  ……

  仙山下,天色清朗。

  山谷里的氣候,似乎總是明媚如春。

  陸家的院子里,氣氛安靜的有些可怕。

  這一天,陸停舟沒有下河。

  他坐在門檻上,愁云密布,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身后隱隱約約傳來,陸無生氣若游絲的呻吟。

  依舊是那句話。

  “老狗,酒……”

  “酒……”

  那聲音仿若臨死之人,無意義的呢喃,好似催命一般。

  被“種”在地里的陸無生,發絲已經掉落了大半,露出坑坑洼洼的頭皮來。

  眼珠早已經腐爛,只剩兩個空蕩蕩的血洞。

  他爛掉的軀體,已經開始在土壤里生根發芽。

  陸停舟不忍回頭再看,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從三天前起,那河水里的水,就對他不起作用了。

  坐在門檻上的陸停舟想不出辦法來,只得一聲嘆息一聲。

  這一天,被困在火爐的老天魔來了。

  他是背著那火爐來的,熾熱而巨大的火爐幾乎將他壓得撲倒在地上。

  他看到被埋在土里的陸無生,眼神絕無僅有的清醒。

  老天魔趴在地上,仔細看著陸無生。

  似乎要瞧出他是不是裝的。

  “我從沒想過你會死。”

  “可你現在這樣子,分明是要死了。”

  “你說過的,你有把握,你帶著我賭。”

  “這困龍陣我們破了,可后面竟還有這樣大一個局。”

  “放心,我會幫你報仇。”

  陸無生聲音沙啞,被埋在土堆里艱難道。

  “老……老騙子,別騙我。”

  “我,我就要變成樹了。”

  “我想不起來好多事,你說,我會死嘛?”

  他似乎清醒了些,認出了來人。

  老天魔背上的爐火忽然又旺了些,壓得他幾乎撲在了地面上。

  他用四肢死死的撐著,身上的青筋暴起,汗水混著血水不斷滴落。

  他張口想說,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最終,陸無生閉眼,搖了搖頭道。

  “走吧,走吧。”

  “不重要了。”

  話落,老天魔背上的爐火陡然一輕,趴在地上的老天魔,變狠狠地朝陸無生磕頭下來。

  “砰!”

  “老陸,這一跪,我欠你的。”

  “你若是死,我會帶著你的棺,上九天要個說法。”

  老天魔說罷,起身,又背著火爐,離去了。

  ……

  仙山之上,渡厄真君,冷眼看著這一切。

  在她對面,此時坐著的,是一位背著黑鐘的少年。

  “敢問仙尊,我元君府的神通如何?”

  “他都已經這般地步了,你還認為此人能活?”

  渡厄元君帶著一絲淡然的笑意。

  元君府里,愛恨情仇可是不得了的大神通。

  對此,她有著絕對的自信,哪怕對面坐著的是一位仙尊。

  陳苦望著山下,那埋入土里的陸無生道。

  “我信他。”

  “否則,我何必入這一場局?”

  “要知道,下棋之人,可不是你我,天外可有人看著呢。”

  陳苦目光復雜,抬頭看向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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