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生變成樹的第三天,山谷里的河水不再那么湍急了。
陸停舟坐在門檻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氣。
院子里的樹長的很快,風一吹就嘩啦作響。
林九川背著一把銳利的木劍,在樹蔭下發呆。
他問陸無生,他還會回來嗎?
樹沒有說話,只落下片片的葉子。
老黃狗圍著這棵大樹,不斷的轉圈,低聲的嗚咽,誰也不清楚它在說些什么。
一連七天,林九川便都在這樹下磨劍。
仙山之上,渡厄元君望著山谷里的那棵樹。
“人化作了樹,還能活么?”
這話她是對著陳苦說的。
對面背鐘的少年眉清目秀,只是點了點頭道。
“能。”
“畢竟人和樹都是生靈,沒什么不同。”
“這肉身外在的軀殼,不過都是幻象,剖開這一切,人魚鳥獸的本質,無非是天地萬物的一點靈光罷了。”
陳苦顯得十分淡然。
那雙眸子,似乎能洞悉萬物的本質。
渡厄元君微微搖頭。
“他又不曾位列仙班,也不曾修行成神,要做到不拘肉身,談何容易。”
“他若要活,得有仙靈以血肉澆灌。”
“這方世界,哪來那等尊貴之人?”
“是仙尊您舍得割下自己的血肉去喂養,還是我愿意拋卻數十萬年修為去救他?”
渡河元君帶著一絲冷意,在她眼中,萬物如芻狗。
這一次,她贏定了。
……
仙山之下,罕見的連續下了半月的雨。
陸家的院子,被那棵大樹遮得嚴嚴實實。
雖是風雨飄搖,卻安然無事。
陸無生化作樹的第三個月,不遠的大河漲了水。
從河的對岸,來了一個女人。
白衣,腰身纖細,看上去冷清不已。
在雨夜里倒在陸家門外的水洼之中。
黃狗狂吠,驚動了徹夜難眠的陸停舟,開門將女人帶回了院子里。
“名字?”
女人搖搖頭。
“從哪兒來?”
女人又搖搖頭。
“什么都不記得了?”
女人看著天上,指了指。
陸停舟無奈苦笑。
“從天上來的?”
“說什么胡話呢。”
“天上住的都是神仙,難不成你也是神仙下凡?”
女人點了點頭,將濕噠噠的頭發攏到一邊,走到了那棵碩大的樹下。
喃喃道:“神仙,神仙。”
“我記得,我以前好像是神仙。”
女人有些失落,她好像趕了很遠的路,才渡過這條河來到這里。
許多事情,著實記不清了。
她伸出潔白修長的手指,去撫摸面前干枯粗糙的樹皮。
淚珠莫名的往下掉。
那是一種極其奇特的感覺,好似血脈相連,互有感應。
可樹說不出話。
變成樹的陸無生,看見樹下的女人,想起了許多事。
他聽說,當年的陸停舟曾經渡過滄海,去見了一方仙墓。
老黃狗也提起過,那是老家伙唯一一次的自己下墓。
沒有人知道他在滄海那頭經歷了什么,只知道他帶著一個嬰孩歸來。
女人的面龐皎潔,眉宇間有幾分和陸無生相似。
可是,樹不能說話。
只好將自己的枝葉伸展,不讓雨水落到女人的臉上。
從那日起,女人算在陸家住下了。
陸停舟問不出來歷,幾天下來,對方只說了一個名字——馮玉君。
陸停舟不知道這個名字代表了什么。
若是在九天上,玉君代表的是某種稱號,可與天齊壽,真仙之首。
可入了凡間,便是長久的劫難。
又是數月過去,陸家院子里的那棵樹,越發的挺拔了。
不再下河的陸停舟常在院子里發呆。
看著馮玉君圍著那棵樹,不斷地轉啊轉啊。
“你很喜歡這棵樹?”
他忽然問。
女人點了點頭。
陸停舟道:“他是我家的娃兒,害了病,才變成這樣。”
女人轉頭瞪著他,充滿怒意。
“那你為何不救他?”
陸停舟有些愧疚。
“一開始,他只需要門前河水中的一桶清泉便能活。”
“于是,我便每日下河,為他取水。”
“日復一日,我已經忘了有多少年了。”
“直到后來,那泉水失效,他便生機全無,化作了樹。”
馮玉君聞言,只覺得心口被針扎,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好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眼里的淚珠,便一個勁兒的往下砸。
可樹不能說話,只是枝丫垂落,用肥厚的樹葉,盛住了女子墜落的淚珠。
馮玉君望著樹,心里越發的覺得難過,便隨手抄起院子里的船槳,奔往河畔去了。
陸停舟見狀,在后邊緊追不舍。
或許是這段日子下了大雨的緣故,去往河畔的路上,竟長滿了荊棘。
可女人不管不顧,赤著腳任由那些荊棘,穿透皮肉。
一路上的鮮血淋漓,她竟然沒有半刻的停頓。
陸停舟在后邊喊。
“你回來,水太大了,你撐不住的。”
馮玉君充耳不聞,竟是一路朝著那河畔奔去,被沿路的荊棘劃得遍體鱗傷,鮮血直流。
陸停舟直追到河邊,發現那河水比任何時候都要來的湍急。
仿若一頭黃龍在咆哮!
河岸邊,只有一艘如紙片般的小船,若是下水,頃刻間就會覆滅。
他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女人已經乘上船,駛入了激流。
岸邊的陸停舟沒了辦法,竟是一咬牙跳入了河中。
那一日,仙山里的河流河水暴漲,哪怕是在多年以后,陸停舟都不曾見過那般湍急洶涌的河水。
跟不記得,他與馮玉君是如何在這樣洪水之中活下來的。
他只記得,那一艘小船覆滅,兩個人便抱著那如木板的小舟,往河中心去。
瀕死之際,陸停舟記起來許多事情。
羅盤、符紙,還有棺材。
他忘記自己喊了一句什么,那一條小船竟在巨浪旋渦之中,穩住了。
兩人便舀了泉水,往岸邊劃。
直到夜深,兩人提著泉水,越過荊棘,這才回到了院落。
兩人的傷口,滲出鮮血,不斷滴落至泉水中。
使得那清澈的泉水,變得殷紅瑰麗起來。
馮玉君披頭散發,顫抖著雙手滿是血痕,從那水桶里捧出一捧水,撒在那棵大樹的樹根上。
血水混著泉水,滲入木根。
這是母血匯入子軀,幾乎是剎那間,這棵蒼天巨樹,落了大半的葉子。
樹干的紋路,就如人皮膚的脈絡般,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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