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雨水綿密。

  陽玉鴻背著一把青銅劍行走在粘稠的雨幕里。

  夜色才剛剛覆蓋,兩側的街道便都打起了燈籠。

  作為滄瀾劍宗的圣子,他有些不明白叔父的話。

  也看不懂這人間的事。

  下山前,早就聽得長老們說,人間諸多煙火。

  何種因果沾得,何種因果碰不得,見長者需行禮,遇道友不能弱了氣勢。

  要雷厲風行,又要三思而動,要果決狠辣,又得秉持本心。

  他只是一個練劍的修士,想不明白這些。

  近百年來,無非是在山門的斷崖邊上,不斷的揮劍。

  直到飛瀑斷流,直到云遮日暮,直到一劍可橫斷天穹。

  叔父說,他是滄瀾劍宗有史以來最有天資的圣子。

  若一日悟道,便可與劍神比肩。

  這話他總覺的有些虛幻。

  在幼年時,陽玉鴻便見過劍神,那是一個連一把劍都沒有的寒酸老頭。

  臉上的褶皺和山間溝壑一般。

  靠在斷崖的木屋外邊,“吧嗒吧嗒”抽著煙葉。

  眼睛渾濁,打量著自己。

  “天生白發,倒是一塊劍胚。”

  “拿著這塊鐵,什么時候能用它把這飛瀑橫斷了,便可以下山了。”

  老劍神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伸了個懶腰,徑自往南去了。

  而后的歲月里,自己便握著那鐵塊,日復一日的練劍。

  直到某一天,鐵塊碎裂,化作一把青銅劍,斷崖邊的飛瀑被劍氣阻斷。

  劍氣沖霄,整個云州的天穹都錚鳴作響。

  于是宗門震動,叔父親自出關。

  那一年,他七十六歲。

  在斷崖邊上練劍,已有七十年。

  云州的雨水更密了,空氣里的水汽逸散的到處都是。

  雨珠便順著陽玉鴻的白發,不斷滴落。

  “客官,買把傘吧。”

  “這云州的雨水可不比別的地方,若是水汽入了骨,那滋味可不好受。”

  一個小老頭彎著腰湊了過來。

  精致的油紙傘,散發著好聞的松竹味道。

  莫名的讓陽玉鴻燥亂的心緒,平靜了些。

  “多謝。”

  他接過油紙傘,摸遍了渾身上下,竟也找不出一分銀錢來。

  這才赫然想起,他是滄瀾劍宗的圣子。

  出門是從不需要銀錢的。

  別說一把油紙傘,便是這整條街道上的東西,他若是多看上了一眼,便是這些散修、凡人的福氣。

  可聞著這濃郁的松竹香味,他不知為何,就想付上一份銀錢。

  可他沒有,搜遍了全身上下,都沒有。

  陽玉鴻嘆了一口氣,只好將那油紙傘遞了回去。

  或許是看出了陽玉鴻的窘迫,賣傘的小老兒搖了搖頭。

  又將那傘推了回去,笑著道。

  “年輕人,拿著吧。”

  “我瞧你也不像是窮苦人家的。”

  “身上不帶銀錢,一個人在雨里淋著,定是遇到了想不明白的麻煩事。”

  “回家吃一頓酒,暖和暖和,說不定第二天,就能想得通了。”

  “一把傘,不值幾個錢,誰年輕時候不遇到點坎兒。”

  “看開些。”

  小老頭笑著,抱著一大堆的油紙傘,弓著腰往雨幕里去了。

  那是個通透的人,世間老者,便都是從少年過來的。

  自然知道,初入世間的迷惘,有多么令人心焦。

  也自然知道,年少時候分不清方向時,那種無力感。

  可人世間的所有困惑,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早晨或夜晚,豁然開朗。

  其原因,不過是因為睡了一場好覺,吃了一頓飽飯。

  僅此而已。

  于是,贈人雨傘的同時,他便見到了年少時候的自己。

  綿密的雨幕之中,陽玉鴻看著對方逐漸遠去的背影,怔怔無言。

  雨水“啪嗒啪嗒”落在他手里的油紙傘上不斷滑落。

  周遭的人流,好似在此刻慢了下來,燈火化作一片片的光暈。

  他的眼前,便只有那個抱傘而去的背影。

  忽而,人群里起了嘈雜。

  街道上的人流被撥開。

  “老東西,誰讓你在這地方賣傘的?”

  “不知道要交錢?”

  那是幾名散修,穿著制式不一的道袍,滿臉的跋扈之意。

  小老頭的腰更低了,連連賠罪。

  顫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幾個銅錢來。

  “就這些了,仙家老爺們。”

  “我只是想混口飯吃,這是上好的松竹做的傘……”

  話還未說完,其中一個修士,已經一腳揣在那老者的身上。

  油紙傘散落了一地,銅錢墜入四面的水洼當中。

  “就這么幾個破錢,這么幾把破傘,當道爺我是要飯的?”

  “不說靈石仙玉了,怎么著也得拿幾錠銀子出來。”

  “我知道你們這些老不死的,都有打棺材的錢。”

  “生怕自己死了沒地方埋。”

  “怎么著,拿出來吧?”

  那修士帶著越走越近,倒在水洼里的老者,蜷縮著。

  忍著劇痛爬了起來,用干枯的手不斷在水里劃拉著,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一枚枚銅錢。

  圍觀者甚,卻無一人敢出聲。

  都知曉,這些散修是有些來頭的。

  玉蟬仙宗為了維持這云州的秩序,便特許了他們的行事。

  這些窮慣了的散修,便就和豺狼一樣,搜刮著一切能搜刮的好處。

  粘稠的雨霧之中,越發的顯得安靜。

  小老頭的低聲啜泣,如同針扎。

  他是個認命的人,老老實實做些紙傘的人。

  自認行善積德,未曾做過壞事,再多的苦也都熬了過去。

  知曉命運可能就是這樣,但還是忍不住的心酸委屈。

  一雙干枯的大手,不斷在渾濁的水洼里撈著銅錢。

  他低聲哀求著。

  “老爺,我還沒攢夠棺材本呢。”

  “您就放過我吧。”

  “砰——”

  領頭的散修又是一腳。

  這一次,老者憑空翻了起來,倒飛出去。

  在泥濘的土地上滾出好遠好遠。

  頓時沒了生息,只是沾滿了泥沙的手掌里,還死死地攥著幾個銅錢。

  “老窮鬼!”

  “沒錢還敢來這條街做生意?”

  幾名修士走近了,看著那被雨水覆蓋的尸體,露出厭惡之色。

  狠狠地吐了幾口唾沫。

  拿不到錢,他們便也交不上差,在這云州城里,死上幾個凡人,再尋常不過。

  遠處的陽玉鴻看著這一幕,渾身顫抖。

  許多想不明白的問題,在這一刻好似有了答案。

  錚——

  背后的青銅劍,驟然出鞘。

  銳利的劍氣,穿透綿密雨霧,帶起兩顆碩大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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